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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卒塔婆
注:注释请最后再看。
市中的街上出现了一位衣着寒酸的浪人,那人上身只着一件没有共衿的深色丸袖和服,双眼在破斗笠下局促不安地向两旁张望。
“两文钱……不行就先赊着……”他攥紧那两片铜。
有好事者指着他笑,“喂!乡巴佬!”
他本想反驳,可是那衣服上的血迹鲜明地映入他的眼,他只好把视线移开,加快步伐。
先不说钱,药铺的障子他走了一早上也没见到,那明明该是显眼的地方。
“怎么回事...三条街上都没有吗”他甚至开始连走带跑。
好事者自讨没趣,挑起担子走了。
他越来越慌。
茶屋的人一定在找月千代,现在放他自己在那屋子里,任谁也不会放心的。
一旦被抓回去,等着他的只有鞭子和别的更恐怖的苦痛。
想到这,左介现在就想回去,哪怕只能在月千代被带走前,求人让自己替他去做色子也好。
可是那伤要是再不治,月千代也许很快就会得病死了。
在京都的市中竟然连药铺的障子也找不见,真是匪夷所思。所幸桥边似乎坐着一个人,那歪歪扭扭的姿势有些眼熟。
“请问....”左介大着胆子上前,俯下身小心地碰那人的肩膀。那人正捂着腰里的鼓包,行迹有几分可疑。
那人突然起身:“什么”他躲到一边,可腰间藏着的短刀正好露出一半,上面用螺钿嵌出的花纹正是四角家的家纹。
该死,是昨天那个!他盯着那油腻的丁髻,突然认出来。
“怎么——”左介突然握紧刀柄。
那人见他来势不善,急忙捂着腰退后:“我——您要是报仇可真是找错人了,那刀是我的主家托我带去六条那的。”
“没……没有。只是想请你带我去一趟药铺。”他把手从刀柄上剥下,“找到之后会有补偿的。”薄薄的袖口几乎要被指甲划破。
“请现在就带我去。”他咬着牙说出敬语。
左介走在那脚夫身后,恶狠狠地盯着那人的后颈。
一想到殿下居然会被这种渣滓折磨得痛不欲生,沦落成这副样子,他几次把袖子卷起来,觉着当即掐断那脖子才痛快。可要被奉行所的人逮去,月千代的依靠便全化作将熄之灯下的影,倏忽之间就消失了。
他只好不情愿地放下袖子,心里开始盘算如何夺回刀并且全身而退。可是愤怒已使他想不起别的。
到了人少的地方,他终于冷静下来,不时抬头看向四周。
光线越发刺眼,就算戴着笠,周围的一切也都会像镜子一样,把冒着热气的光射进眼中。
可是有一处并不发光,也没有热气,转眼看去,不过是一条阴暗的窄巷子。里面的水沟发出阵阵恶臭。
他把藏在袖子里的手伸出,一边用余光扫过周围,一边缓慢地靠近前面的人。
脚夫刚要走过巷子,左介突然捂住他的嘴,死掐着颈子把他拖进巷中。
“你……”左介将他摔到巷尾的墙上,“把刀交出来!还有你抢去的别的东西,不然就拿命来!”
“啊?武士大爷——您认错人了吧?”那人吓得两膝发颤,却还把身子贴在墙上。
见他还护着腰侧,左介揪住他的衣襟,把刀连鞘拔出,三下五除二便击昏了他,将刀和系在旁边的钱袋扯下来。
终于跑出巷子,他让呼吸平稳下来,而后用衣角擦净短刀,然后仔细地插在腰间,又打开发沉的袋子。刚拉开一个口,便有几个椭圆的小判露出来。
他立即冲向附近的药店。
衣袖里鼓起风,把皮肤上的热气笼住——然后吹散。
月千代打了个寒颤,把羽织裹紧,然后掀起一角贴在脸上,把混着草味的熟悉气味吸进胸腔。
他笑起来,露出一小排牙——这是第一次——很久以来的第一次,有人给他穿上衣服却不以再次脱下为目的。
地上的亮斑越来越窄。月千代只得倚在窗下,热乎乎的阳光熏得他眯起眼。
那破屋子封得并不严,门只一推便会敞开,他心里却很镇定。
只要那个人来了,就算蹦出来的是龇牙的恶鬼也没那么可怕。
他时不时抬头望向窗外,后来干脆用小臂支起脑袋。
目光穿过破旧的窗,越过成片的荻草,与翻飞的衣袖一起追随在那人身边。
突然有人破开门。
“怎么——”
他还没来得及看清,那人便拽着他的袖子直往山上冲。
“主君,快!”
是左介的声音。
上山以后,月千代的腿越来越沉。可着短打的精壮身影已在背后的树枝间若隐若现。
他抓紧左介的手。脖颈像被勒住,已经无法通气了。他全靠着左介才不至于滚到地上。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只是一味地跑,连头也不敢回,他不敢去想茶屋里的一切,更不敢看他们的脸。
“把他交出来!不然就连你一起抓去!”
声音在靠近,月千代似乎能感觉到粗喘着喷在后颈的热气。
左介突然拔出刀:“您先沿着它往前跑,我一会便会追上!”他小声地补充,“如果我遭遇不测,您就不要再回来了。”他松开月千代的手,转身双手持刀。
“啊——”
“跑!不要回头!快啊!”他腾出手推开月千代。
两个打手瞟着他手上的刀,不停地把同伴往前推。“您这——何苦呢?要把他带回来我们就不报到奉行所去。”
“谁不知道你们要做什么?赶紧滚吧,不然我就要了你们的命。”他把铓子对准其中一人的胸口。
“您这是——他不过是个色子罢了,玩一玩没有人会当真的。世上比这更美的多了去了,何苦为此冒进班房的险呢?”那个人后退一步,但还不依不饶。
“更何况那个早被人玩儿惯了,哪有什么心思跟着您?他来的时候可求着我们让他留在这呢——说是不想做体力活。”其中一人伸手递出一两,“这一两您拿去,让我们把他带回去交差吧。为这种人真没必要。”
忽然刮起一阵大风来,树冠的枝叶簌簌作响,连靠近地面的草丛也在动。
“别废话。要是他真愿意又怎么会跑?快滚回去!别以为我不知道是你们打昏了他——”左介突然咬牙切齿,把刀平举着面对两人。
“别想,别想——!要不是你们打昏他,他绝不会在那种东西上按手印的!他还投了河,你们把他从水里拖出来,就这么拉着他在街上——十二月!十二月!”他重复着,开始庆幸自己把月千代推开。
可是,月千代不过只是趁着风躲进了草丛里:“怎么会,你怎么……都知道。”他瞥了一眼旁边的石头,那石头似乎要把他压回鸭川水底。
他捡起石头,抱在衣襟前,可是仍不敢出声。
“您不要那么天真。他昨天跑出去只是为了找个金主罢了,再说,他背着您找了相好的,这种人也不值得您花那么大功夫——”
左介没有应答,继续持刀逼退二人,只是已经开始躲避他们的视线。
月千代等不到左介的声音,开始有点恍惚。
连风声也没有——
他只能转过脸去昏昏地哭,可是仍想再看一眼那已经快烧没的蜡烛。
他压抑着哭声,偷偷移开叶子。视野里只有左介的眼睛,像溺水时抓住最后一块木片一样,他紧紧缠住那目光。
那目光已经开始闪烁——隔着泪制成的屏障,在另一边,很远地闪着,如快熄灭的蜡烛。
在意料之中,光熄灭了,难以置信地,他再望不见爱人的眼——
那些记忆从树叶的缝隙间,土地里,石头的夹角里,台阶上铺天盖地地冲出来,把阳光、鸟鸣和风遮得严严实实,把他的眼眶,耳廓甚至皮肤的每一寸都刺穿。
月千代又回到茶屋里那每个熄了灯的夜晚。
那好,你就继续穿成这样,好好躺在人家身下,想想什么“武家尊严”之类的,真是很有趣哪。——像是老板的笑声。
他突然举起那块石头,在黑暗中挥舞着向前扑去。肉中的箭将他撕得四分五裂,可手里的石头依旧高悬在空中。
然而它并没有砸破那些夜晚,它们连一丝裂纹也没有。
只是有人倒在地上。手中的石头被左介抢下。
月千代睁大眼睛,僵立原地——以一种立往生(1)般的姿态。
“您怎么了,怎么了?”左介惊惶失措,轻轻地抓住他的肩膀,“那些人对你做什么了——算了,不要再想,不要再想起来。”
月千代的眼前仍是漆黑一片,他开始有些恍惚地往前移。
“我知道——您只是想离开那里,换了我也会这么做的!那种地方谁受得了呢?”
月千代突然停住,狠命扯着两鬓的头发,顷刻间身子一歪,彻底跌回黑暗中。
醒来时身上裹着一件大合羽,他重重地挂在左介背上,下身的袴也被换掉。
“左介,我可以走了,放我下来吧。”他凑近左介的右耳,那么细的声音不靠近些恐怕没人听得见吧。
“不,很快就到,现在差不多要出京都了。”他抹掉汗,“那两个家伙没死,咱们暂时没有危险了。对了,你不知道,两个比丘尼带我们到寺里去,还拿了衣服和草履给你。”
“我好了。放我下来。”月千代还在挣扎,他根本不想听外面的事。
他的膝盖肿得厉害,别提赶路,站起来已很不容易了。
关节的骨头几乎被拧在一起。右腿根本抬不起来,只能拖着一步步挪。
眼中仍然是那些夜晚,他觉得自己□□,就算穿着厚衣服也浑身发冷,混乱的歌声与拨动的弦的声音在耳内乱作一团。
割下猫皮做三味线时,谁理会猫的惨叫?待三味线做成时,那叫声便成了拨子和弦上的音,配着酒和体/液一起进到肚子里。
左介似乎很慌乱,他说不出一句话来,只能跟着月千代慢慢走——走在不同的地方。月千代希望他永远不知道——可他知道,他全知道。
他知道月千代受了怎样的虐待才会放下身段去找人赎自己,他不敢看打手,怕那种怨愤会教他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情。如果真这样做,月千代的未来就要和他一起葬送了。
他只能拉住月千代的手——隔着一道他没感觉过的墙。
这不是什么武运不济,完全是我咎由自取罢了,月千代正绝望地仰着头。
他忽然踩着一块木牌。
塔型的木牌上字已很模糊,但见歪歪扭扭的“厌离秽土……(2)”几个字。
“家康公的军旗不也插在这吗?(3)”他突然笑出声,抬起卒塔婆,把它立在一旁那没有竿石的土堆后。
看着那木牌,左介忽然捂住腰间的刀。
刚走了一段,他就硬把月千代拉到路靠里的一侧。
林子里已经开始变暗,他只好加快步伐,扶着月千代绕到小路上,把一间弃屋指给他。
他们趁着暮色进到里间,里面终于没有风,可是月千代把衣服裹得更紧了。
“我来这里之前被人骗了钱,只能住在这了。不过那几天我把它弄得还算干净。说到钱……”左介把袋子掏出来,放在月千代面前,“我把它拿回来了。昨天您身边那个空袋子里装的就是这个吧。”
月千代没有动,只扯出一个苦笑。
“对了……忘记给您涂药了。我还买了白布。”
他迟疑地解开衣服,露出上身,却一直捂着腰带结:“我自己来就好,谢谢。”他一边脱衣服一边往房间的另一边挪。
“您够不着的。”左介拿出印笼,把月千代的腰带往下拉。
那毫不知情的手已经碰到月千代的后背,这一年来在不同的被子里发生的一切随着从皮肤刺入的触感再次彻底填满他的视野。
月千代突然像炭火上的鳗鱼,不停地扭动挣扎,伤口裂得更严重了。
他从房间的一侧躲到到另一侧,把能摸到的衣服全裹上身,双手死死地绞住衣襟。
左介彻底慌了,他不知道月千代究竟怎么样,只知不停地追着他跑,直到后者捂着膝盖跌倒在地上。
“只是涂药而已,您——啊!”左介终于拉开他的手臂,把衣服脱下,低头一看那脊背,肋骨全凸出来,一条条大大小小的深红褐色伤口嵌在骨间,裂开的皮肤成片地发紫。“怎么会……”他立刻摊开风吕敷。
月千代被困在原地不停地发抖,不仅因为伤口的疼痛。他总觉得那双手会把他的衣服全撕碎,再把他丢回去。
“他们说我没有伤,客人也这么说我……(4)然后他们……”月千代闭上嘴,睁着眼睛。
“不要想了,不要想。当作是跌伤吧。”那双手隔着一块布,把药膏擦在开始麻木的伤口上。
背上的手终于停止动作,月千代又被裹上衣服。里间只剩他一个人。
这时候他不再发抖了,只是面对着墙侧身躺下,像半死的耗子一样在墙边滚作一团。
他发不出声,只能用手背去抹眼睛,手上的骨头硌得眼睛生疼,骨节忽然磕在眼角,又把泪挤出来。
那些挥之不去的记忆时时钻开颅骨,把碎碎的脑浆压出。月千代抱着头,麻木地哭。
他恨那些人,现在连不相信自己的恋人也要恨。可他也心知肚明,和一年前失了领国一样,他早丢了能吸引人的本事。
男子是只看姿色与钱权的,这一年的经历已教他明白。
仅有的千疮百孔的身子就像墙上的破纸窗,迟早要被换下来。
但只要有人肯救自己,他就得给大明神烧香了。
他闭上眼,把呼吸放平稳,做出熟睡的模样。
既然家门不幸,又受了这样的侮辱,不如痛痛快快地了结吧。
月千代掀开合羽的一角,把手露在外面。
半夜从门口传来均匀的呼噜声。他爬起来,把合羽盖在左介身上,然后摸到他的腰间,将刀拔/出来。
左介突然醒转,翻身抓住他的手:“您要做什么?”
“能叫我的幼名吗?我从来没听过你这样叫我。”月千代答非所问。
“月……月千代。您不要这样,把刀先放在我这里,不要寻短见。”
气管被涕泪和唾液堵住,月千代不能放声哭,喉咙被尖利的呜咽声刺透,像快被勒断脖颈的猫:“我有话想说,是真心的。”
“左介,我好像从来没有睡得像昨天那样安稳……今天落到这般境地,也许是前世造了什么孽吧。我逃出来只是不想屈辱地死在那罢了。求你……让我解脱吧。自从家门灭亡的那一刻起我就做好了死的觉悟——”他把刀鞘取下,握着左介的手将刀尖对准自己。
“您冷静一下!”左介把刀插回鞘里,“我不会这么——”
“你怎么那样狠心!你早知道我成了这副样子,还叫我苟活于世,把我当做笑柄么?还是和他们一样?好啊……好啊……求你了……让我解脱吧!”月千代跪下扯他的袖子:“我跪着的样子,难道不好笑么?他们都喜欢看的……你也喜欢……”
月千代又露出那带泪的扭曲笑容来,那笑活像一只濒死的猫的呼噜。
家名和士籍只存在于口中没有底气的词句中。
那些东西一旦消失,自己也必定会死去的,并且,连鬼魂也找不见。
“怎么可能?我从来没这么觉得!我只是想——您是色子我也不会抛弃——”他搂住月千代的肩膀。
“你们都觉得我是……但是我不是。我不是!想什么!这个脏兮兮的废物就在你目前!跪着!留着我的性命根本没有什么好处,不过拿钱一塞,就是一整夜!”月千代抓起自己的衣襟。
“杀了我你绝不会亏!用我的衣服把血一擦,刀和钱随便拿走——那可是真金白银呢!”
“不……我不会、不会的。先平静……平静下来。不要哭——或者哭出来也许就好了。”他拍着月千代的肩膀。
“留着我一个活口还要吃饭,不如杀了我,这些都是你的,尸体随你丢,骨灰桶也不必买!只把薄薄的一层皮划开,骨头就在下面,还怕砍不着吗?”月千代揽起头发,把皮包骨的后颈袒露在左介面前。
比死还可怕的东西他见多了,与其活着受罪,不如早早了结的好。
“奉行所也抓不着你!天下没有比这更赚的生意了!”
“到南蛮那,到唐土去,哪怕去了蓬莱岛都没有这样的好生意!好啊,那我保证死了以后决不纠缠你!”月千代开始哭喊。
左介只是惊慌地抓住他的肩膀,张开嘴,像是被拖上岸的鱼,“您怎么了?我说了什么吗?如果您真要这样做,先让我死在您的前面!现在让我把小指切下来也可以!我保证我没有——”
他想起主家灭亡那天,如果自己没有迟疑,直接去居城找月千代,月千代就绝不会是现在的样子。
月千代终于停止哭泣:“难道你想犬死吗?我不值得你这么做……谢谢、谢谢你……能死在外面我已经心满意足了……不需要了……”他把左介的手扯开,像把鱼鳞连皮一起从鱼的身上揭下似的。
“我自己来!”他突然挣脱左介的怀抱,撞向柱子。
注释(1)立往生指武藏坊弁庆死时身上插满箭,无法倒下的姿态。
(2)塔型木牌上抄写的经文等是超度死者用的。
(3)德川家康曾用“厌离秽土,欣求净土”作为军旗上的字,此处是月千代给自己自杀壮胆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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