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虹成尘,梦一场

作者:水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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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铲


      第四铲:

      扬州,何府

      一院家丁望着清早起来踱入庭院的故瞠目结舌,他们不敢相信那便是昨日还病得气息奄奄的小公子。故冲他们眨眨眼,微笑说:“怎么,躺了几天,已经没人认识我了?”

      丫鬟们立时叽叽喳喳地赶去报喜,说少爷一夜间病症全消,此刻已能下地说笑了。何老爷先是震惊喜悦,后来一想也是应当——这孩子从来便有逢凶化吉的本事,这次也没例外便是了。夫人更是欣慰得热泪直流,连忙焚香还愿告谢上苍……

      看着周遭的欢喜与忙碌,故有些蒙蒙的理不清头绪。昨夜他神游在五百年前属于天庭的一场凄美梦境里,今晨喧闹的府宅中他得拧着皮肉才找得回自己。

      虽然他从来都是模糊地相信着天上是有凌霄宝殿和玉皇大帝的,但是当儿时一再幻想的世界忽然间现实得伸手可及,他还是觉得有许多根深蒂固的东西在瞬间被颠覆得彻彻底底。他的世界从此变了,只是没有人知道。他答应了绿要保密,并且他不知道,会不会真有人像他相信绿那样相信他所讲出来的故事。会不会有人相信,他的前世竟然是个仙女。

      * * *

      “姊姊,天上是什么样子?”故坐在床上,双手抱着膝盖问绿。他已经好奇了许多天,或者说好奇了整整一个童年。而今晚绿终于又来看他。

      “你想一想,或者能记起来的。”绿仍然不曾放弃,她微笑着说。

      “我、我实在不知道。姊姊你告诉我吧。”故的眼睛恍惚了一下,满脸歉疚。

      “恩,天上……”绿想了想,终于说:“天上不过是另一个世界,我们住在东天,说来也是那样子,与人间没什么太多两样。脚下全是云彩,软软的,白茫茫的。一样有山有水,却不如下界的那些大气磅礴,天上的山水大多清雅得很。没有四季,花总是开着,许许多多颜色。也有荒凉的地方,比如云崖岸,那里寸草不生。四方林子里有许多灵兽,有一些被人间奉为神物。最美的是银河,从天尽头流出来,流向另一个尽头,水面是镜子一样的颜色,光芒幽幽的,安静得像是睡着了,但它时时刻刻都在流淌……”

      绿说得很轻,很简单,那些停驻在传说里面费尽尘世中人一生向往的美色被她几句话潦潦带过。故却听得极认真,全不遮掩惊奇与神往,眼睛里只差没开出花儿来。

      “神仙们都住哪里?”他意犹未尽地问。

      “仙官各有各的府邸,爱云游隐居的便是仙山仙洞。更逍遥一些的总爱往人间跑。大约就是这样。”

      “那姊姊你呢?”

      “瑶池。”绿微笑,一脉温情。“你一定能想起来,紫。以前我们七个姊妹一同侍奉王母娘娘的,闲下来就凑在一起玩闹。你能记得的。”

      “我……”故犹豫地闭上眼睛,试着构想那副七位仙子嬉笑云端的图画。那应该是颠倒众生的绝美景致吧,轻云缭绕纱影迷离,在如诗如画的瑶池仙境。但是他脑子里面空空如也。

      半晌,他认输地睁开,眼巴巴地望着绿说:“姊姊,我想去看看。”

      绿愣住。

      故小心翼翼地看着她:“姊姊,能带我去吗?我看一眼就好。”

      缓缓蹙眉,那不可能的,绿知道。她感叹天庭中的紫从来都喜欢给大家出难题,没想到到了人间依然如此。此刻看着面前的故,她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不能吗?那、那算啦……”故分明是失望了,却依然打起精神来冲她笑,怕她为难。

      “其实没意思的,你从前总说人间有趣,你并不喜欢天上,紫。”

      绿安慰似的向他笑笑,但是说完,她措手不及地看着故的眼睛一下子暗淡下去。就好想看见一只飞在空中的鸟儿,突然间收拢了翅膀。

      * * *

      云崖岸

      “玉,有什么办法能把凡人带到天上来么?”

      “把四大天王宰了。没人守门了爱谁进谁进。”

      绿轻轻叹口气,下颌支在膝上,看着远处云涛怒涌。玉永远是这么无法无天的没有正经。但是这一回绿知道,就算是他也没有办法。凡人终究是不能够上达天庭的,天理不容。

      何况,何况她是紫。

      “你又胡思乱想,不是那么回事儿。再说他说想上天你就依他,明天他还想成佛呢。绿,别难为自己了,也别惯着他。人这东西,没完没了。”玉懒洋洋地说。

      “可是你不知道,她多失望。”绿把眼睛藏在裙褶里,喃喃地说:“她以前和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从没有过那样的神色,我看着心疼。玉,我想让她快乐才去找她的。”

      “失望那就对了,没希望的人才不会失望呢。”玉冷笑。“你说的快乐太狭窄了,万事如意的地方那还是人间么。”

      “怎样才算宽宏,你说。”绿困惑的声音,似乎心不在焉地问他。

      “……他要的到底是什么你知道吗?连你自己都没有的东西,你怎么给人家。”

      绿不说话。

      玉的声音温柔下来。“绿,苦乐交织才会深刻。人是比仙富有的。”

      “绿,放了他。”

      “对了!”绿忽然跳起来,仿佛欢快的小雀瞬间张开了翅膀。玉的声音为此一窒,他从不曾领略绿如此明亮清澈的笑颜——她说:“玉,我想到好办法了!”

      * * *

      六天以后绿来到故的床榻跟前,故非常高兴。他好像已经全然忘了前几日的失望,兴奋得从被子里面一跃而起,发觉自己的失态后,便不好意思地向绿笑笑:“姊姊,你好久不来看我。”

      绿侧过头来算了算,对故口中的“久”丝毫没有概念。只是她看着妹妹落成凡人之后的眼睛,总有些纯粹灵动的欢喜在里面闪闪发亮。她不解,但是非常安慰。所以当那种光泽在某一个瞬间暗淡下去的时候,她会心痛得想用尽全力将它们从新点燃。

      她希望紫永远是快乐的。

      绿从脖颈上解下一根细细的带子。带子没有颜色,是冰丝织就,戴在颈中就像淌下两道笔直的水痕。冰丝的一端,系着一枚小小的翡翠叶子。

      翡翠在幽暗中闪着清亮的光,栩栩如生地卧在绿掌心里,与她周身的柔和交织一处。

      面对这两寸来长的小挂件,故一眼就认出了它来。他记得在自己发烧烧得昏迷不醒的时候,正是这枚叶子熨贴在他的额上,收走了他浑身的火焰。故至今还记得那丝丝润骨的清凉。

      翡翠的光彩在洁白的手心里流动,美丽逼迫故的双眼。他释放掉喉咙中的叹息,向绿灿然一笑:“姊姊,真漂亮。”

      “手合在我的手上。”绿安静地看着他。

      故的心跳一下子漏了一拍,没听明白似的瞪大眼睛。

      他总以为,总以为这世间上有些东西是绝对不能够触碰的,比如云彩,比如夕阳,比如绿。太过美好的东西总是太过远离,神秘正是老天爷给与的礼物,纵然残忍,但是诱人。绿她是天上的彩虹啊,凡人的双手真的能够触摸吗?那难道不是亵渎!

      “快呀,紫。”绿坦然将手向前送了送。她侧过头来等待着,长发自肩头倾泻下来,静静流淌在故的床榻上。

      故终于喘上两口气来,只好故作轻松地咳嗽一声。他伸出手,紧张得近乎神圣。脸在一瞬间红透的样子,就连黑暗也遮掩不住。

      绿终于被他逗笑了,皓齿明眸轻轻一闪,像碧静湖面中一个灵巧的波浪。她说:“紫,别怕,你不是说想去看看天上?我们去看看吧,来。”

      故一下子惊喜得跳起来:“真的?!”

      绿微笑,手摊开在他面前,叶子的光芒神秘而诱惑。

      “来,紫。”

      故把手伸了过去,带着少年人的迫不及待和兴奋。绿的光芒等待着他。只是有一刻他忽然担心起来——他甚至做好了只触摸到空气的准备,他想自己的手会穿过眼前的迷离幻象径直落在床上。

      但是不,绿的手掌轻轻接住了它。那一瞬间故感觉到翡翠的清爽与绿肌肤的温凉。他想原来,姊姊手里的温度是这样淡的。

      两人的手心里面,叶子蓦然绽放出光彩,华丽得令黑暗也退却。故惊恐地要躲闪,绿却先他一步将手握拢。她拉着故,轻轻地说:“别怕,紫。”

      * * *

      故把事情想复杂了。原来所谓“去天上看看”并不是灵魂出窍一路飞升,也不是把自己这百十来斤交待给祥云羽衣之类,他只需要闭上眼睛,和绿共同握住那枚翡翠叶子。

      他只是看到叶子记忆中的东西,如此而已。

      但是合上眼睛的那刻,故依然感觉脚下没了根。身子在空中一路而上,风急劲地兜头过来,一直有什么东西自眼前飞快掠去,是轻云或者小鸟……神州越来越远。原来这便是飞,他心惊胆战地兴奋。

      蓦然间金光灿烂,仿佛云层中撞见了太阳。床榻前的故下意识一偏头,眼睛闭得更紧。他头晕目眩的时候听到绿轻轻的声音响起在身边:“这是南天门。”

      未等他真正看清楚,那巨大牌楼的轮廓已然在瞬息间被抛到身后,故眼前只留下一派恍惚的光影徒然交错。

      后来绿告诉他,那时她是化成了一缕轻烟偷偷溜过去的。南天门本不是可以随意出入的地方,四大天王都凶得很。

      走在天庭的路上,眼前景色起起伏伏,故眩晕得看不清东西。但是这样奇妙。烟云把前路弥漫得一派茫然,故唯能看到沿路不绝的彩霞与金光,它们统统模糊在云雾里。

      “那些是神官们的殿宇,没意思的,我们去别的地方。”

      视线转了方向,故看到不一样却又颇为相似的景色。云路在延伸,无穷无尽。路边开始有树,奇异的形状与颜色,一枝一枝地绽开出花朵或者挂满果实。绿的脚步没有丝毫滞留,那是厌倦了的美丽,她忘记了故是第一次见到它们。

      看着眼前的新奇古怪一再被匆匆带过,故终于忍不住朝一枚琉璃一样剔透的小葫芦伸出手去。他是想把它够下来的,却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黑暗中他冷不丁地碰上绿的脸颊。

      “啊!我……”

      故惊跳起来,树木与云彩在睁眼的瞬间统统化为光晕一浪一浪地冲撞他的眼底。他吓坏了,竟然。那一刻指尖上的细腻与清淡,像一把着火的烙印一样烙进他心里,青烟嗤嗤地冒,他慌得手足无措。

      “姊姊,我……”

      故住口了,绿伸手过来轻轻覆盖了他的眼睛。消失的天庭再度回来,仙子的脚步与叶子的记忆依旧延伸。故擎着眼珠上绿手心温凉柔和的压迫感,张张口说不出话来。

      绿似乎叹了口气。紫,你这样怕我?

      眼前开始有蝴蝶了。或者那不叫做蝴蝶,它们华丽如烟火的翅膀在繁花中辗转盛开,故明白那不是人间任何绣品可以描摹得来的。他看到仙娥童子们三三两两地经过身旁,他想转过眼珠跟随他们,但是不能,他只看得到眼前。

      绿仿佛在上台阶,原来天庭也可以用云彩堆砌出阶梯,故新奇地想。忽然间有谁叫住绿,她回过身去,水红与鹅黄的光彩瞬间填满故的视野。

      “那是咱们的姊姊。你好好看看她们,你要记着,紫。”绿把故的手握得更紧,翡翠坚硬的轮廓硌着他俩的手心,但是身临仙境的二人浑然不觉。

      故看着眼前说笑的两位仙子,用力地将她们的容颜画入脑海。她们与绿是有些相像的,或者完美的事物之间本也寻不出太多区别。只是她们的气度,红衣仙女的端庄明艳、黄衣仙女的的娇俏慧黠,这些全然不同于绿。绿是清爽婉约的,她淡雅,宜人,携带着整个世界生命的颜色,偏又如此平和。

      故痴痴地想着。

      两位仙子离去了,如云的长发掠过眼际。绿的声音响起在耳边:“我没有告诉她们。这原是触犯天条的,我不该找你,紫。”

      “所以我不能连累了姊妹们。”

      “她们也是很想你的,只是她们不敢说出来。”

      视线一路延伸,绿喃喃地说。故听着,并不完全明白。

      当云雾分开,蓦然出现的繁华一下子迷了眼界,故终于窒息。青鸾彩凤,落地繁花,他的眼睛在万般同时盛放的美色中疲惫。故再也找不到焦点了,世界盛大到了缥缈,他不知道应当看向哪里。

      “这就是瑶池。”绿告诉他。

      * * *

      故看到东林。纯白的灵兽走过来,额头轻抵绿的手心,绿说那是白泽,难得一见的神物。离开的时候故看到麒麟,如此温良,才知道原来人间的传说无形中强化了它。

      故看到西母峰,远远地看着已被四周景色惊动得一言不发。

      故看到云崖岸,如此苍茫宏大的荒凉。绿说这里住着她的好朋友。

      故终于看到银河。

      “你以前总不相信它是在流淌的,紫。”绿轻轻地说。

      那条沉睡了万年波澜不兴的银色锻带,镜子一样折射出水面上绿的容颜。视线忽然变得黑暗,绿把叶子从脖颈上摘下来,轻轻握在手心里。

      河面在绿的手探入的刹那破碎得波光万千。

      故打了个冷颤,他觉得自己瞬间被冰凉如丝的河水包围了,水流从容淌过周身,带着唰唰的沉沌的声音,曼妙不可言语。视野中,银河幽深得没有尽头。

      故忽然间觉得恐惧。无比巨大的恐惧紧紧将他抓住,他害怕得浑身颤抖。银河这样深这样远这样寂寞,翡翠叶子在它平息一切的浩瀚中渺小得根本看不出轮廓。绿的手轻轻合拢,这是衔接水与岸唯一的一线牵连,波涛缓缓动摇着它。

      故觉得绿就要放手了。

      “不要啊!!”他用尽全力绝望地大喊出来,绿睁开了眼睛。于是记忆中的景色消失不见,绿色的微光在故眼前清晰起来。故像溺水的人终于爬上岸一样大口喘着气,他把绿的手捏得生疼。

      “怎么了,紫?”绿急切地看他,她不明白。

      “姊姊,你别松手,我求求你了。”冷汗从故的脸上滚下来,他望着绿只说得出这一句话。然后他低下头,看到翡翠叶子安静地躺在绿的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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