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克山传

　　法国的红酒。这似乎成了九十年代最热门的流行话题，一说欧白列强出来的几样东西，就成了该先生有品位的佐证了。陈克山不喜欢喝酒，上一次喝多以后他难受好几天，周燠告诉他那都是烈酒，他又是空腹，喝完没要去就医的地步，还算是他身体好。
　　尹斻回来了，灰头土脸的回来了。
　　这也是陈克山没有想到的，这都一九九六年了，他怎么还没跑到美国去啊？
　　阿三告诉他，这是因为尹斻被人拉黑煤窑干苦力去了，他勾引工头的女儿，又和挖煤的工人睡过觉了，才有了向外面传声的机会。你看看，他说他要从良，最后呢，还得卖屁股，靠着卖脸蛋儿和卖屁股，才能不在黑煤窑里干到死。
　　陈克山说你什么时候这么刻薄了？
　　阿三说我没有你别瞎说，我就是最近有点烦他，他……算了，我不说他了，他一身都是麻烦，太麻烦了。
　　然而陈克山还是去看了尹斻，看见他穿着真丝的衬衫，衬衫的领口开得很大，躺在沙发上，一条腿叉开来挂在沙发扶手那里，一条腿拖地。陈克山过去时看他脖子上几个乌青的手印儿，就想到了阿三说的黑煤矿。
　　尹斻闭着眼睛，说道：“我的父母生前开创了现在的尹氏，外公挂名集团主席，三个舅舅一个在北边做房地产，一个在玉州重点高中做数学老师，还有一个……哈哈，军队长官啊，听着牛逼不牛逼。”
　　陈克山诚恳的说道：“牛逼。我怎么不知道你原来这么牛逼。”
　　尹斻说：“我不说自己三岁识千字五岁背唐诗，但我的学习能力和认识事物的能力也从来不比别人差。我没天分感受艺术的美妙，但是我什么都会，你承认不承认？”
　　陈克山还是诚恳的点头说道：“承认承认，我就没见过比你还百事通的人！”
　　尹斻把眼睛睁开了，俩眼珠子往上一翻，看着他，说道：“但我他妈的是个鸡啊。还不收钱。给他们操。”
　　陈克山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看着他坐起来，胸膛和脖子上全是青紫青紫的印儿，看他神经质的脸色和眼睛，真的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我可以是玉州的龙。”尹斻说。
　　陈克山只能点头。
　　看他仰着下巴，看他眼睛里的光和湿润的东西，陈克山知道，这个朋友以后真的交不成了，他们不会走一样的路了，道不同不相为谋，这个道理他真的懂。
　　尹斻说：“没回头的路了。你看我没办法，这个借口好不好？”
　　陈克山想说不好，没说。想说好吧，又说不出口。尹斻站起来绕开他，往楼上走了，他去找周燠，陈克山知道那个王公也在楼上。
　　二月七号那天尹斻很生气，因为王公送给他一块挺贵的手表，说你啊，也是一块名表。
　　三月份他就和他便宜弟弟王二一样跳楼了。
　　树倒猢狲散，树倒猢狲散，陈克山想道，你看，现在尹斻被肖先生他们联手弄进精神病院里了，就连张路都要和他划清界限了，风靡一时如何，名表又能怎么样？很多时候很多的事情陈克山说不清楚也看不明白，但是他却总是能靠着直觉躲避风头。
　　三月份中旬陈克山偷偷拉着阿三去了青城疗养院看尹斻。
　　阿三问他为什么对这手上好几条人命的尹少爷这么上心，陈克山告诉他：路路说了，尹斻替他被王公上过不止一次，香港来的客人他扛着接待，肖文进玩儿人非死即残他也扛，我觉得吧，他在彻底灵魂腐败以前还是有点侠义心肠的。
　　阿三说：你可能想多了，他那时候想要组织出一个关系网来，没有别的办法，就只能去陪睡觉，反正这也算是认识的一个途径。
　　陈克山说没看出来你还挺眼通六路耳听八方的啊，嗯，我也知道，但是吧，我觉得我也受到过他的照顾，他嘱咐我办的事儿我还是得办的。
　　阿三问什么事儿啊？
　　陈克山说你别打听，但我有我自己的原则，我不帮他杀人是肯定的。
　　阿三斜他一眼说：你也不能杀人啊，你有那本事么。
　　陈克山说：这还真没有，我其实有点晕血。
　　然而有的时候杀人也可以不用刀，这个也是尹少爷疯了以前提点过的。
　　杀人不用刀，诛心就够了。
　　王家两兄弟不苟且了就是被诛心诛得太厉害了，陈克山没机会听听现场版的，内心觉得可惜，但是他想，他要是在现场，搞不好报火警让人死不了了。
　　尹斻临走前和他提过一点儿，说我在社会上这么些年弄了一点自己的人，关键时刻也不一定就能起作用，但是我总消极的想着可以为我缓一口气救一下命，具体是什么样的网络我不会告诉你，但是如果，我是说如果，出现了我刚才提到的几种情况，我希望你能采取行动。
　　行动分两类，第一类最好永远也用不到，我不太愿意设想自己残疾和脑痴呆的可能。如果是严重残疾或脑额叶被切除了，请你拜托你的“好朋友”阿三，请他给我一个痛快。
　　陈克山问，那第二类呢，第二类我怎么觉着这么不靠谱啊。
　　尹斻说：第二类确实比较玄乎，但是你还不太了解人性的弱点，我跟你说过精神层面的需求吧，其实这个需求每个人都有，我了解过肖文进这个人的生平，我发现他对我父亲……有一种特殊的需求。而我本人不能满足他的这方面需求。
　　陈克山看他，说我真没看出来你还能不够满足他的寻求，你就差喂他吃饭喝汤了。
　　尹斻说：一方面我可能很接近我的父亲，我的外貌甚至早年的气质，以及所谓的知识分子的傲慢，像他那样文化程度不高，童年遭受饥荒甚至极有可能目睹易子相食的人，从一个泥腿子到干部子女的转变，内心早就起了变化，再加上后期时代的特殊性，他对我这种人简单的说就是又爱又恨。
　　陈克山摆手，说你停停停，我怎么觉得你们俩的关系有点……
　　尹斻安安静静地看着他。
　　陈克山说：您说，您接着说。
　　尹斻说我涉世未深，陈克山插话，您这还涉世未深呢，看尹斻又是那种表情看着他，就抬手，您继续。
　　尹斻接着说：所以我分析的不一定准确，但赌一把却又有百分之八十的可能赌赢了。这么多年我不是没有示弱和屈服过的，这一点你猜错了，但是肖文进很不稳定，也就是软硬不吃，他对我的感情很复杂，我觉得他是很讨厌我的为人，认定我的人品甚至灵魂有问题，所以示弱这点放在他身上并不会引起他的怜悯和同情心。当然了，就我个人的感受，我知道没有同情心很正常。
　　陈克山又一次打断他——没有同情心很不正常，谢谢，大哥你接着说。
　　尹斻说：但我在照顾他，渗透他的生活。他的性离不开我，日常离不开我，他潜移默化需求我，也需要我的卑躬屈膝和各种恭维，他很自大，他享受聪明人每天给他提鞋的快乐，但是他毕竟读书太少了，他没有发现这个问题。
　　陈克山问他：你是不是瞧不起没文化的人。
　　尹斻无辜的说道：我没有啊。
　　陈克山说：你就有！上次我问你，你怎么不谈恋爱，你说张路丫头生的，小魏出身不够好小家子气，肖文进泥腿子没有文化，王公长得太丑，郭安邦没有钱，周燠崇洋媚外而且还经常把红酒产地搞错，且分不出来钢琴和管风琴……
　　陈克山说：你看你这个人有问题，你谁都瞧不上，出身不好配不上你，长得不好看也不行，然后还不能没钱，不能没有文化和艺术鉴赏能力，你还要求这个人同时是个“人”？
　　尹斻笑眯眯的看着他说道：你也发现问题了是吧。嗯，所以我的精神追求不包括寻找三年内就不再浓烈的化学成分，你知道比较新的研究是一些人会遗传到特殊的大脑结构？甚至我活跃的部分和你们的都不太一样，所以我不期待真的能感受到你跟我谈过的事情。
　　陈克山说：你这个骗子，你谈过恋爱，你就是被女人甩了你没面子，你不好意思说出来。
　　尹斻的笑容很礼貌，然后问他：请问我可以接着说了么，陈克山先生？
　　陈克山一抬手，请吧。
　　尹斻说：综上所述，肖文进想在玉州垄断某产业搞得你连东山再起回家争家产的机会都没有了，我让他注意到了如此特别的你，他觉得你平易近人容易接触，会对你产生兴趣，你要做的就是引导他在重要的时机想起激活我，当然，最后也请你去长乐乡那里，为我带一封信过去。
　　陈克山说：没问题，哦，长乐乡？哪儿啊那是？你带什么信？
　　尹斻还是笑容礼貌里带着脏话的感觉说：这是玉州最便宜的地方，你千万不要在那里睡觉，很大的可能你就生梅毒或者别的了，我在那里有一个熟人，我想过更糟糕的就是我真的再也不能做人了，那他会找到我，然后……
　　给你一个痛快对吧？陈克山插话，然后拿着厚厚的信封出去了，他没有再看尹斻，也不敢再看他了，只是挥手：你放心吧，你能有什么事啊，你不是很能打么？大不了你杀出去！
　　或许这个想法的确太天真了，陈克山那天其实在场，他亲眼看见他们拽住他的四肢，给他扎了一针，针头扎进去，血管都扎坏了，周燠说没事的，不是上瘾的东西，而且他抗药性有点厉害，得加大剂量。
　　阿三是那个捂住他眼睛的人。
　　尹斻没有出声，他的舌头又好像是被剪掉了一样。
　　陈克山那天出奇的愤怒，他挣脱开阿三，冲上去，怒吼：
　　你们为什么非要这么对他！
　　你们为什么非要这样！
　　……
　　对待我们……
　　小周法官笑嘻嘻的掏出他的勃朗宁手枪对准了陈克山，陈克山整个人都冻住了一样。
　　砰。
　　小周法官开枪了。
　　阿三挡在他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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