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克山传

　　爱情是什么？
　　简单的来说就是多巴胺等化学物质的产生，它们刺激着你，你的大脑愉快了，于是你快乐了。它来自这儿（指指脑袋）。而不是这儿（又指指心脏的位置）。
　　尹斻说这些的时候手上夹着的半根白沙呛得陈克山不停咳嗽，他靠在书桌那里，浆洗得很干净的旧衬衫料子很厚，有一点像是劳动布却又不是，陈克山商贾之家出身，没穿过这么穷酸的衣服。他看着尹斻挽起的袖子露出的半截手臂，觉得他有点像自己的初中老师。
　　教政治课的那位。
　　陈克山有时候有点儿后悔当年没好好上两堂政治课，政治在他那年少无知（当然他现在也是）的时候他总觉得没什么用处，他想他又不当官，以后学习不好大不了让他老子把他也送国外或者香港哪里，混个文凭以后他照样过他的日子呗。
　　他对人生的要求真不高，吃好睡好，以后每天都过得开心就行了。
　　现在看这些要求有点高了。
　　陈克山觉得尹斻这人有点危险啊，他捡起桌上的化学课本，随手翻了翻，听见尹斻继续说，当然了，其实□□这个东西也是爱情的感觉，哦对了，你历史学得怎么样，中国封建王朝之末，鸦片这个东西可真了不得啊。
　　陈克山一听这个语气就身上嗖嗖的冒凉气。
　　他又听见尹斻在那儿凉飕飕的说什么，哎，老蒋把部队扔啦啊，扔啦，你看那群人，去干什么了，以前干什么后来还干什么，可我却觉得他们做得不够好，人岂能活在井底？当今世界之格局已经日新月异了，多少年以前我外公他们游街示众断腿求生，多少年之后又是金钱崛起和权力做了连襟……啊，这个世界总是在不停变换的，我当然知道，知道读书人没什么了不起的，读书的人这样多，我又不是什么厉害人物。云云。
　　陈克山听着他说的零零碎碎颠三倒四，烟抽了三四根了，就问他，你懂爱情么？
　　尹斻转头，看着他笑笑，抽了一口烟说我不懂爱情。
　　陈克山问：那你谈过恋爱么？
　　尹斻想了想说：我没有谈过恋爱。
　　陈克山把化学课本啪叽往书桌上一扔：没谈过恋爱你瞎比比什么。
　　尹斻看着他笑。
　　陈克山说你笑什么笑，你个傻-逼。
　　说完又后悔了，怕人家揍他。
　　书生要是会拿刀，拿得动又抡得大风直刮，那可真是要人老命了。
　　尹斻说做人真难啊，人太难做了，我这样意志薄弱，已经不想再做人了。
　　陈克山问他你打算怎么个不做人法儿？
　　尹斻说就做周燠肖文进他们那样的人吧。
　　陈克山说他们还真都不是人，你不做人了我没意见，你做周燠做肖文进我觉得不太行。
　　尹斻还是看着他笑，说道：可是我看他们都活得比你还像个人呢，你想想，是不是。
　　陈克山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陈克山觉得尹斻有点欠抽，他矫情起来太可怕了，真吓人，一会儿想叛国一会儿又想报复社会，再一会儿连人都不要做了，还想和最坏最坏的恶势力同流合污穿一条破裤子。
　　你不要脸，我还要，我想做人。陈克山想，如果可以，必须做人，如果不行，那就只能是天要亡我了，十八年……哦不，十六年以后又是一条好汉。
　　想着想着，差点掉眼泪，可怜我这样年轻，没灾没病，不，只是没病，就这样要断送了性命。
　　尹斻抽第五根香烟时跟他说：周燠的妹妹是知名的作家，堂兄弟一个做了法官一个在香港做外贸生意。国内他的亲缘内无一个平头百姓。你呢，你哥哥陈日山就算个屁，现在被人搞，搞得一屁股的债下辈子也别想还清楚了，他去卖屁股都还卖不出去，唉，败家子一个，反倒不如吃喝嫖赌了。
　　陈克山眼睛都瞪圆了，万万没想到，他哥陈日山这么能折腾，家原来这么快给败完了？
　　陈克山问：你怎么知道的？
　　尹斻说：资本我不懂，但我懂人情。你哥，我搞倒的。
　　陈克山差点想去掐尹斻的脖子，他腾地往后跳开一步，指着他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你你！
　　你个没完。最后只憋出来一句：你这个坏人！
　　尹斻看他一眼说：你怎么会认为我是个好人？
　　过了会又说：当婊-子的有好人么，我不光是个婊-子，我他妈还负责逼良为娼。
　　陈克山嘀咕，你还知道啊，想不到自我认识很明确嘛。
　　尹斻抽着烟，沉默了一会儿说：明白了么弟弟。
　　陈克山说：我明白什么？
　　尹斻说：你越离体面远，你越不能像个人。其实生存在人类社会幸运与否要讲究机缘，哦，也就是概率。什么是概率呢，这个问题比较复杂。
　　陈克山说：你往简单了说。
　　尹斻说：老天爷不发威，你年年饱收。天上一个雷劈下来正好劈死你，这也是你的命数。
　　陈克山摇头：不懂。
　　尹斻捏着烟屁股，烟雾里眯着眼睛，陈克山不想这么直视着他那双眼睛，却又挪不开。
　　听他说道：解决问题就一个办法。你不种地，税也吃饱你。雨天屋里坐，劈死外面的力巴。
　　陈克山没说话了，因为他还是没听懂。
　　尹斻把烟屁股按桌子上按灭掉了，拎起自己书桌上的破书包，临走前拍拍他肩膀：慢慢想，想明白了以后，眼前的玉州不要太精彩了。
　　陈克山回到周公馆找阿三，阿三给他一盒酸奶饮料，玉州食品厂新产品，草莓口味的，他说是从外面买回来的，这儿可没有。
　　陈克山拿着饮料拉着他到没人的地方，两个人蹲在草地上靠着墙，边喝边说话。
　　陈克山问道：“美国怎么了？怎么一提美国他那么生气？”
　　阿三说：“两三年前，从美国来一美国大妞儿，和他谈恋爱。恋完了自己走了，没带上他。”
　　嗯，很精简，没细节，陈克山点点头，心里自己往里填补故事，一拍大腿：“哎不对啊，他说他没谈过恋爱啊。”
　　阿三看他跟看傻子似的：“他说什么你信什么？他嘴里有真话么？”
　　陈克山倒是实心眼的孩子，说道：“我觉得大部分都是真话啊，他骗我能得到什么好处？”
　　阿三不说话，咬着塑料吸管把饮料盒子吸瘪了。
　　陈克山碰碰他肩膀：“哎，我也想谈恋爱了。我觉得吧他说的那么多屁话里面就一句话有用的。他问我人活着需要什么，我说活着得吃饭喝水得有地方睡觉啊，他说对这是物质需求，最基本的物质需求，但是精神层面的呢？我当时吧我就没想明白，我觉得我精神层面没什么追求，后来我一想，我晚上老睡不着觉，我没爹没妈了，啥都没有，没学上了也没朋友，我想有人在乎我关心我。然后我就说，我想有个人爱我。他就笑，跟我说也算，也算精神追求了。我就想啊……哎你认真听我说话啊，我就想，我就想我想谈恋爱了，我现在精神追求就是这个了。”
　　阿三其实听了，听得也挺认真的，这么老长一大串车轱辘话，他能完完整整的听完，证明也走了心，但是他不说话，任由陈克山怎么拿肩膀撞他，他也不说话。
　　陈克山问他：“你就没什么想和我说的么？”
　　阿三却反过来问他：“你以前谈过恋爱么？”
　　陈克山说：“那我哪敢啊，我爸不打瘸了我的腿儿！早恋，本来就不及格我再谈一恋爱，他一生气给我请四五十个家教怎么办？”
　　阿三笑：“那你这个还真是甜蜜的烦恼。”
　　陈克山感叹：“可不是么，我现在真有点儿想我爸了。”
　　阿三问他：“那你没谈过恋爱，你喜欢过女同学没有？”
　　陈克山老老实实的回忆，然后老老实实的作答：“还真没有，我从来不太注意她们，真要说喜欢，我喜欢我高中的语文老师。”
　　阿三看他：“女的？”
　　陈克山说：“老头儿。七十了，返聘的。”
　　阿三觉得他真是个傻子，但是乐了，过了会儿说道：“尹少爷喜欢女孩儿。”
　　陈克山点头：“我看出来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形容，就是觉得他和我现在不一样。”
　　阿三说：“但是他现在也喜欢男的。你知道不，这挺危险，其实他谁都不喜欢，所以他这个人精神层面空虚，容易报复社会。”
　　陈克山乐了：“那这么说你也觉得我该追求精神层面的满足了对吧。”
　　阿三点头。
　　他一点头，陈克山一偏头，够上去迅速地亲了阿三一下，回来自己琢磨了一会儿。
　　陈克山说：“曹强那天晚上挺温柔的，我趴着想起了你，射两回。”
　　阿三的脸有点红，问他：“你怎么会想我？”
　　陈克山说：“我也不知道，可能第一面看见你觉得你亲切吧，这破地方阴森森的，想你我就不那么害怕了。”
　　“哦对，这叫多巴胺，我脑子有这东西出来了。”陈克山说道。
　　阿三沉默了片刻，过去拉拉他的手，再过一会儿说：“晚上你要是饿了，去后头找我。”
　　“哎。好！”陈克山点头。
　　这番互动显得感情是简单的，它来的那么没道理，过程又那么没过程，饮食和亲嘴儿拉手，其余的什么都不太有。陈克山看的文学作品不多，但是目前为止他对这种发展这种感受是满意的。用尹知青的话来说，有些感情是质朴的，返璞归真，其实难得。
　　当然，这些全看当事人想要的是什么。
　　陈克山后来问过阿三，你又想要什么呢。
　　阿三说我想在大片的油菜花地那里有个房子，种个菜地养两条狗两只猫，后头放群水鸭子，太阳下山了，床上有一个人过来跟我说：哎你过来，给我捂捂脚。
　　陈克山当时脚确实冷，听完鼻尖发红，说你什么时候这么会说话了？
　　阿三说，我一直都这么能言善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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