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风月

　　男人笑了笑，抚摸着手里的照片，回忆仍然停不下来：
　　“那个小山村临着一个很大的水库，阿沈没有活干、没有饭吃的时候就会去抓鱼，我打发了那群跟着我混的小孩，悄悄地下了水，想离他近一点。
　　他把我迷得神魂颠倒，我他妈都忘了自己不会水，在水库里差点淹死，最后还是他救了我，把我拖上岸。
　　后来我就用这个做借口光明正大地跟着他学游泳，那个水库也是我们两个最肆意的地方。
　　后来没多久，害我妈的人抓住了，我爸也把我接了回来继续上学，阿沈就这样被我遗弃在那个几千公里远的小山村。
　　蒋月，你不知道我有多渣。我明知道村里人接受不了男女之外的感情会排斥阿沈，还是把他一个人丢下了。
　　我骗自己说只是玩玩，或者就当是做了一场梦，梦里再美再好都是假的，梦醒了，也该收起心思继续生活。
　　没过几个月，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我的，只记得那天温度特别舒服，阳光也好。我牵着女朋友走在回家的路上，一抬头就看到他躲在一颗树下面，只露出个脑袋，头发很长很脏，脸上也是灰扑扑的，像是个小乞丐。
　　可我还是一眼认出他，像是赶瘟神一样撵走了他。
　　他没说话，也没哭，就看着我笑，笑得我心里紧得慌，好像堵了一块石头。
　　再后来，我上学放学的时候，他都会远远地跟着我，其他时间就去学校门口的小饭店打工，干一天活，老板给他十块钱。
　　不管那个老板怎么骂他欺负他，他每天都要离开两次，就为了跟在我身后走一段路。
　　有时候我会故意在他跟到一半的时候跑掉，有时候也会装作无意中发现他，把他骂走。
　　我……我明知道他会难过，还是要赶他走。
　　打骂无效，我找人威胁他，再不离开就打死他，可他第二天还是顶着红肿的脸颊跟在我后面。
　　那段日子，只要我一转身就能看到他的笑，即使是隔着很远也能看到。
　　蒋月，我心里好疼啊……我的阿沈是不是再也不会走在我后面了……”
　　“七爷，沈星不希望你这样的，你要振作一点！”
　　“阿沈……”
　　七爷哭着睡着了，很不安稳，梦里也在叫着沈星的名字，温柔深情。
　　在七爷的叙述里，沈星没有上过学，更不通达人情世故，那么……
　　蒋月离开了病房，吩咐护工细心照料，匆匆赶回家印证自己的猜测。
　　她跑去沈星房间看向那排书架，沈星不认字的，只会写自己的名字和很简单的一些字，那这一排书买来有什么用？蒋月把它们全部拿下来，一本一本翻开，每一本书里都夹着一张画，像是随手的速写，却张张都是同一个主角。书的中间被挖了一个洞，静静地躺着一盒磁带。
　　每一本书里都夹着一张画一盒磁带，这么多，足有数百本。
　　蒋月的心揪着，眼泪也憋着，她下楼去附近超市买了个很精致的行李箱，把那些画和磁带按照上面记录的序号，整整齐齐地放在箱子里。
　　七爷出院的时候，蒋月把行李箱交给了他。
　　那些磁带的内容蒋月没有窥探的心思，她知道，沈星藏得那么深就是不想被人知道，交给七爷，他会安心的。
　　几天后，蒋月再一次来到七爷的别墅，没有公事，只是担心七爷的安危。
　　这一次，整个别墅灯火通明，只短短地敲了几声门，七爷就迅速跑来开门，异常热情地邀请蒋月进屋。
　　蒋月坐在沙发上，看到电视上播着历年的春晚，仿古的留声机里也飘出悠扬的曲调，七爷在厨房里叮叮当当的，给人一种很热闹的感觉。
　　这屋子里的热闹让蒋月害怕，就像是最后的晚餐，临死前的狂欢。
　　七爷做了一桌子菜，特别丰盛，偌大的圆桌上只有他们两个人，却摆着三副碗筷，蒋月知道，那是留给沈星的。
　　酒一杯一杯下肚，七爷有些恍惚，他看着手机上像素不太好的照片，一张一张地划过。
　　蒋月探着脖子看过去，屏幕上是沈星的那些画，只是画面上又多了一个人——七爷用拙劣的线条勾画出沈星的模样。
　　“阿沈喜欢画画，他不会写字，很多事情就用画画来记。我记得有天晚上雨下得很大，我送了女朋友回家，一个人往回走。他还是跟在离我很远的地方，我手里有伞，他没有，就那么淋着雨跟着我。
　　到家门口的时候，他冲着我笑了笑转身走了，雨里的影子越来越小，也不找个东西遮着点，傻傻的，还慢悠悠的。
　　那天晚上我才知道，他来这个城市这么久了，每晚都睡在工地上的水泥管子里，身下铺的是报纸，身上盖的也是报纸……
　　你猜我走进去的时候，他第一句话跟我说的什么？”
　　“什么？他看到你去找他一定很开心！”蒋月附和着回答。
　　七爷摇了摇头，一杯酒灌进肚子里：“他第一句话说的是‘你别过来，我身上脏……’妈的，老子那会真想把他弄死算了……呵……我他妈想他都快想疯了，他怕我嫌他脏？
　　你知道我怕什么吗，我怕他嫌我渣！我怕他怨恨我！怕的都快疯了！
　　后来我带他回家，当着我爸我妈的面说了我们的事情。不管了，什么都不管了，顾虑个屁，老子的人再也不受那委屈了！
　　蒋月，阿沈很聪明，我去上课他就在操场里坐着画画等我，我下课了就去教他认字，算术。全校都知道，我唐建清带着弟弟上学，宠得跟夜明珠似的。
　　突然有一天他走了，我找不到他了，哪里都没有，他在这个城市无依无靠的，能去哪儿，就算是回小山村，他也没钱坐车。
　　有人告诉我他找到下家了，所以才走得这么干脆。家里的保姆和小区的门卫都说亲眼看到阿沈上了一辆豪车，绝尘而去。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接受不了，继而高考失利，我连上大学的念头都没有了。
　　直到他又出现，我才恢复了点心气儿。
　　可他却说他为了让我好好学习回了水库，我……我明明给村子打过电话的，自然而谈把他的理由当成了假的。
　　我好后悔啊蒋月！真的！后悔当时为什么没有亲自去找他，为什么不相信他！导致从那以后的好多年都对他不好……”
　　酒意上头，七爷不再用酒杯，拿起瓶子灌自己，直到整瓶酒再也倒不出来一滴：
　　“银座的名字就是阿沈取的，他说神仙的宫殿都有金座，我是凡人，不能跟神仙一样，有银座就好了，平安就好。
　　银座开起来之后，生意好得不像样子，我也膨胀了，心思一歪找了别的床伴，其实也是心里记恨着他的不告而别和背叛。
　　阿沈不会讨好，也不会哄人，笨笨的傻傻的，有关银座的事据理力争，一点都不让，总是让我在后面收拾烂摊子。慢慢地我开始厌烦他，那些跟过我的人谁都能欺负他。
　　他没走，你知道吗，他被欺负成那样都没离开我。
　　被人扒光了衣服绑在公用厕所的柱子上都没走；
　　被灌酒灌到胃出血晕倒休克都没走；
　　被人在场子里骑着当狗都没走；
　　可我爸一出事他就走了，连句话都没留。
　　我从局子里出来以后就再也找不到他了……
　　现在我才知道，我他妈真不是东西，蒋月，那些磁带每个音每个字都逼得我给自己一刀，千刀万剐都不为过……”
　　七爷喝醉了，他抱着那个白瓷瓮，如同抱着自己的捉鱼少年，无比后悔地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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