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落风冽

　　两人一走出门去，冯辅国便对水庭逸深施一礼道：“给太傅道喜了。”

　　水庭逸以手加额，苦笑道：“老夫喜从何来？”

　　冯辅国立起身来，面色惊讶道：“太傅和令嫒失散多年，如今重逢难道不是大喜么？”

　　水庭逸猛然醒悟，连连拍打前额：“老夫一时激动，竟是语无伦次了。依适才太子殿下所言，此番小女乃是公公所救，大恩还未言谢….”

　　冯辅国忙道：“太傅快别说这些，水小姐今后便是老奴的主子，这个谢字老奴可当不起。要说谢字的话，太傅只合跟太子殿下说了，要不是太子殿下吩咐，老奴也不会跟着水小姐，更不会救了她。”

　　“太子殿下？”

　　“是，水小姐本是跟靖南王一起进京，据说是他的亲卫，当日太子殿下一见倾心，便命老奴私下里查查她的来历，这才有了这后面许多事情。”冯辅国见水庭逸仍是一脸疑惑的样子，便将前因后果一一娓娓道来。

　　水庭逸听了心里暗暗叫苦，想不到失散多年的女儿会和太子和靖南王都有了牵连，只是眼下这一切都不如他想马上见到女儿的心情来得急迫，忙收敛心神对冯辅国诚恳道：“多谢公公指点，但不知小女现在何处？”

　　“太傅请随老奴这边来。”

　　水庭逸随冯辅国一路来到西暖阁，拨开重重帷幔，终于见着了十几年来牵肠挂肚的女儿，也许是因为这十多年来几番梦里相见，女儿都还是那个梳着两个总角小辫，肉乎乎粉嘟嘟的小女孩儿，乍然看着眼前熟睡的少女, 水庭逸竟有一丝生疏的感觉，再细细端详之下，那姣好的脸型、精致的下巴、小巧的嘴巴、秀挺的鼻子、如玉似雪的肌肤却也都有七八分妻子年轻时的影子，水庭逸看了只觉心中百感交集，一时竟哽咽不能言。

　　恰在此时，一小常侍手捧着托盘走了进来，对着水庭逸躬身行礼道：“太子殿下吩咐，这盘里的是水小姐随身所带的衣物，就交予太傅了。”水庭逸接过一看，盘里都是女儿那年走失所穿戴的衣物，细细一样一样的看过去，心中再也撑不下去，两步走到叶落的身旁，轻轻抚摸着她的额头，泪如雨下：“我苦命的孩子，这些年…在外面究竟吃了多少苦？”说完便泣不成声。

　　冯辅国和那些在边上服侍的小常侍见此情景也在边上陪着掉了几滴眼泪。过了会儿，冯辅国抹去眼角的眼泪，上前劝道：“太傅也不必太伤怀了，老女看水小姐天仙一样的风姿，想来这些年虽没有父母疼爱，可境遇也应该错不了。如今一家人既然团圆了，太傅以后想怎么疼不行？。再说过些日子，水小姐进了宫，有太子殿下的隆宠，那日后的荣华富贵更是不可限量。”

　　水庭逸听了这话暗自皱眉，却不好带到面上，只好强笑道：“公公，小女这是怎么了？”

　　冯辅国笑道：“小姐误中了蒙汗药，这药虽然霸道却不妨事，睡足了便好。太子殿下特意吩咐了，小姐可坐他的辇架出宫。”

　　水庭逸吃了一惊：“这如何使得，太子殿下的辇架小女如何坐得？”

　　冯辅国笑道：“太傅这会子不是讲礼法的时候。说句该打的话，您只当是可怜可怜老奴吧，小姐是老奴自作主张带进宫的，为这已经被太子殿下狠狠的教训过了。如今宫里明里暗里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要想顺顺利利的出宫，也只好坐太子殿下的辇架了。”

　　水庭逸叹了口气：“事急从权，如今只好如此了。”冯辅国摆手示意，便有几个宫女上前扶起叶落到了屋外，坐上了原熙冽的辇架。冯辅国笑着对水庭逸道：“就由老奴送太傅和小姐出宫吧。”水庭逸点头道：“有劳公公了。”

　　冯辅国领着辇架，一一穿过天一阁、游廊水榭、梅花树林，眼见着宫门已经在望了，忽然斜刺了串出一行人，打头的那人身着茜红色大团花提纹的织锦长袄，披着同色银狐毛镶边衬里的披风，云堆翠髻、唇绽樱颗，两弯柳叶眉细细描绘得黛若远山，一双丹凤眼斜挑入眉，虽不怒时也含嗔，正是太子妃郭芙蓉。

　　冯辅国见了连着深叹了两口气。这第一口气自然是为他自己而叹，为了避开这样的麻烦，他已经领着辇架刻意走得是太子日常读书、消闲、练武的地方，这些地因太子明令过，太子妃平日并不能涉足，却没料到这位在这快近宫门的地方等着他；这第二口气却是为郭芙蓉所叹，要说在冯辅国眼里太子妃还算是个好主子——但凡有个喜怒都在面上，私下里出手也都大方得很，平日里也算是明白事理的精明主子。只不知为什么在太子面前却笨拙得很，使劲全身解数却生生把太子推得越来越远，倒叫人替她累得慌。

　　郭芙蓉见冯辅国一脸苦相，心中冷笑，想起刚才宫女的禀告，更是一股怒火直冲脑门，她深吸一口气，提步又向前急走了几步，对着辇架虚拜了拜：“臣妾见过太子殿下，殿下这是要出宫么。”

　　水庭逸上忙前给郭芙蓉施礼道：“禀太子妃娘娘，辇架里并不是太子殿下。”

　　郭芙蓉一阵冷笑，尖锐刺耳：“哈哈哈…太子殿下的辇架里坐得居然不是太子，本宫倒要看看是何人如此狷狂？”说完一挥手，身后便上来两个宫女，径自上前要掀开辇架上四面垂落的纱幔，才刚动手，就被冯辅国一掌挥倒在地。冯辅国怒斥道：“好个不知死活的东西，太子殿下的辇架也是你们能碰得的？”

　　郭芙蓉冷冷道：“冯公公是在教训本宫不知礼仪吗？公公难道没听太傅说辇架里坐得并不是太子殿下么？”

　　“禀太子妃娘娘，辇架里是太子殿下极看重得一位能人雅士，太子妃还是不要惊扰了她才好。”

　　郭芙蓉只觉得怒不可遏：“本宫今日倒想一开眼界，见识一下是何方能人雅士能得太子以辇架相遗，更可以在本宫面前稳坐如山，拒不见礼。”说完径自上前一把掀开辇架的锦帘。冯辅国唬得忙上前一把扣住她的手臂。郭芙蓉转头怒道：“你敢对本宫无礼！你有几个脑袋可以拿来砍？！”说完两眼圆睁，怒瞪着冯辅国。

　　冯辅国深知此刻往前一步固然有粉碎碎骨之忧，后退一步却必定是万劫不复，腿下一软便跪了下来：“老奴死不足惜，只是娘娘真得想和太子殿下就此撕破脸，一拍两散了吗？”

　　郭芙蓉听了这话悚然一惊，这怎会是她心中所愿。犹记得幼时在王府里和熙妍玩耍，恰巧碰着他回府，只站在门口冲她笑：“是芙蓉啊，你也是个能闹的。”这是他留在她记忆里唯一的暖。待她一天一天长成，他看她的眼神便一天冷似一天。人人都夸她面若芙蓉，艳似桃李。可她每每揽镜自照，心中却惶疑得很。她穿最美的衣裳、戴最华贵的佩饰、做着最矜持有度的举止却换不来他的回眸一顾。他永远只给她他的背影，冷傲、决绝没有一丝留恋，便如在大婚那日的红罗帐里，便如在多少次她午夜惊醒的恶梦里。可是她就在这里，近在他的身边，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子，日后更是能和他并肩而行的皇后，人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她不信穷她毕生之力换不来他相视一笑。“一拍两散？”绝不。郭芙蓉一念至此，正欲放开锦帘，一阵寒风吹来，帘后轻纱浮动，那斜卧在榻上的身影似真似幻。郭芙蓉心中酸意难当，便用力的绞着手中的锦帘。

　　冯辅国在边上看了暗暗心惊，只怕她再一用力就扯翻了辇盖。就在此时就见一绿衣宫女一路跑来，口中欢喜的叫道：“娘娘，娘娘，太子殿下到了凤仪宫，现正等着您！”所有人听了这话都长出一口气，只觉得喜出望外。郭芙蓉缓缓放开手中锦帘，语意平静道：“既然是太子殿下的贵客，本宫也就不惊扰了。”说罢，便带了一行人急急忙忙得往回走。

　　冯辅国拭了拭头上得汗，看着水庭逸嗔怪道：“太傅刚才也不帮着打个马虎眼，倒吓去了老奴的半条命。”

　　水庭逸看着郭芙蓉一行人的背影，目光深邃，良久才道：“这该来的总是躲不了，既躲不了，倒是宜早不宜迟。”

　　冯辅国了然一笑：“太傅可是怕太子妃娘娘日后欺凌水小姐？太傅尽管放心，这东宫里还是太子殿下说了算，以太子殿下对水小姐的情分，决不会许有这样的事。”

　　水庭逸听了淡然一笑，也不言语，自和冯辅国护着辇架出了宫门，直奔水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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