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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视频被放上网络——据说是接受全民监督。
“看他的微表情!他眼皮轻微抬起来,这是一个惊讶和愤怒的微表情!程教授是头一次知道这个门禁记录,”论坛上有人大声疾呼,“他对于郁小姐二十日凌晨有没有回过工作室根本不能确定!”
“但是郁小姐有什么理由破坏自己的作品呢?”
“有没有这种可能——郁小姐的目的并不是为了破坏作品的修复,而是为了掩盖?”
“掩盖什么?”
“画作损毁到这个地步,根本就已经没有了修复的可能,虽然程教授一再保证,但是修复的结果要展出才能看到。如果就像之前那个视频中一样,那么作品是不是真迹……你能看出来吗?”
“如果没人能分辨真假,岂不是能够以假乱真?”
“牧溪的画值多少钱?”
“国宝无价!”
“找到了!昭和二年,牧溪先生的《老子图》和《江天暮雪》分别以11万9千日元和11万日元成交,《江天暮雪》就是“潇湘八景”的第五轴——那是100年前了,到现在不上个百亿那真是不好意思和人打招呼。”
又有人爆料:“据说郁小姐是摹画天才,全色主役……所以这种情况,她要是以假乱真,恐怕就是程教授,也未必看得出来吧。”
连城再次接到钟晓的电话,隔着手机都能听出忧心忡忡:“连城你还好吗?”
连城看了看窗外,窗外人头攒攒,最近每天都这样。幸而工作室里隔音不错。因安抚钟晓道:“我这边还好,你呢?”
“我这里出大事儿了!”钟晓愁眉苦脸道,“他们找到我了!”
连城愣住,转念就意识到有大山崎美术馆的视频在,钟晓是藏不住的。便问:“有人威胁你,还是给你寄刀片了?”
“比这更惨——老头问我,《山市晴岚》到手了没?”
连城:……
“钟老想得可美!”
“他还说,要八景齐全才值钱。”
连城笑出声:“他涮你呢!”
“什么?”
“我们这行有个规矩——”
“新鲜!”钟晓叫道,“文博行还有我不知道的规矩?”
连城说:“从前这行鱼龙混杂你懂的,有人前店做装裱,后门做买卖,清末民国最为严重。据说日本人从琉璃厂搬走的假货,比全部真迹还多。所以建国之后定下规矩,我们做修复的,不做买卖——这条你不知道,钟老还能不知道?就算你动了邪心想下手,我也不敢欺师灭祖。”
钟晓大为遗憾:“可惜了,有人给我开价——你要不要听?”
“不要!”
钟晓一笑——就知道她不敢。还是忍不住问:“你那边真的不要紧吗?”
“没事,总不至于动手吧。”
连城说得轻松,实际情况并不乐观。
研究所收回了她的门禁权限,进出都只能跟着程郢。三天前料理店就拒绝为他们服务了,程郢在外卖里吃出一枚针。之后他们就死心塌地吃泡面了。连城感慨说:“真是一秒钟梦回校园。”
程郢也有点意外:“没想到枝子反应这么大。”
“日本职业女性的困境,”连城倒是能够理解,“她说拿不到“人间国宝”就要滚回去接受被安排结婚……算了说了你也不懂。”
程郢:……
这天是做最后的工序平整处理,收工比平日要晚。到把画作用无酸纸和皮纸包裹了装进恒温箱中,天色已经极黑。连城往外看,闹事的人照例散尽了。一时笑道:“合着他们就和我们上班打卡差不多。”
程郢也笑。
到负一层,出电梯就听到轰鸣,闻声看去,几辆摩托在地下层纵横往复——也不知道怎么进来的。程郢把连城往回推,迟了一步,电梯门已经关闭了。一辆摩托开了强光,直冲着他们过来——
程郢旋身将连城护在自己和电梯门之间,轰鸣声差点没把耳朵震聋。连城猛烈地按击上行按钮,但是电梯迟迟没有下来。
“上面有人……”他心里闪过这个念头。
物业想要推卸责任他是知道的。但是没有想到能丧心病狂到这个地步——然而这不是追责的时候,不能这么空等,太被动了。
“我去提车!”他在连城耳边大吼。他不知道她有没有听清楚,但是她点了点头。
他却还犹豫了一下。
他知道这些被鼓动来闹事的不良少年针对她的恶意远远超过对他。他走开,她就会成为目标。
这个想法让他甚至忍不住想要在走开前抱抱她。但是终于没有。
幸好车停得不算太偏,开门,进车,发动,几乎是一气呵成,到这时候喘口气。
电梯终于下来了,电梯门打开,里面空无一人,电梯里的光照出来,照见连城就在咫尺之遥,扑倒在地。
一辆摩托朝她碾过去。
有那么一个瞬间,程郢觉得滚烫的血直滴进了他的眼睛里,以至于他根本看不清楚面前的路。
骑手被远远甩了出去,摔得整个人都是懵的,唯一的知觉就是身下冰冷的地面。他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他的爱车就变成了一堆零件——为什么那个照片上看起来过分漂亮的男人会这样凶悍……不,简直是疯狂。
比他们还疯狂!
从落到这双手里开始,连城就知道自己安全了。
奇怪,经历了这么多之后她仍然觉得这个男人是可信的——在生死关头。她没想到真有人敢动手,在法治社会。
这不科学!
她想她大概是伤到了背,也许还有胳膊。应该是擦伤,所以火辣辣地疼——是好事。医生总说,疼是好事,不疼才是大事。
那人紧紧抱住她,车里没有开灯。地下层所有的灯都熄了,黑暗中就只有人的呼吸,呼吸乱得厉害。有指尖触到她脸上,像是微抖。她心里那种“不科学”的感觉又出来了,她师兄的手怎么会抖——他的手多稳呐。
那也许是幻觉。
“开车啊!”她撑着车垫坐起来,惊魂不定地往后看。幸而并没有再看到那些该死的摩托。他们好像被施了隐身术,消失得无影无踪。
程郢心里的恐惧这才掉了下去。那就像是从半空一脚踩到了地上,坚实的土地让人踏实,但是那一脚的落差也够他受的。
“我们这就去医院。”
“医院?”连城睁大了眼睛,“哪有这么严重,就是个擦伤——我不要去医院。搞不好医生还能以为你家暴。”
“我看到你被撞倒在地上……”程郢低声说,他不敢开灯看她的伤。
连城抚额:“是我顺势扑倒,减小攻击目标面积……他们擦边就过去了,我猜他们就是想吓唬我们……我们回酒店好不好?”
程郢过了一会儿才回答她:“好。”
回酒店冲完热水浴,连城吃力地举着吹风机,几次手酸不得不停下来。门铃响了。
程郢在门外:“我去买了跌打药。”
连城披了件外套给他开门:“刚好,给我拍几张伤照存档——”
“这种拍照不存在公信力,”程郢皱眉,“叫你去医院——”
“我不去医院!”
两个人都怔住。
程郢没见过她这样任性——如果这个世界上曾有人容忍她任性的话,那定然不是他;连城也有点讪讪地:“去医院也没有用,没严重到那个份上,就一点擦伤,还不够格打甘露醇地塞米松——”
“你去医院去得很多吗,这几年?”程郢问,“药都记下来了。”
连城勉强笑了一下:“这不是常识吗?你也没去医院,跌打药还不是买了……云南白药,哈,真是他乡遇故知。”
程郢目色暗了暗:“伤在哪里?”
连城略背过身,脱了半边外披给他看。
程郢呼吸微窒。虽然里头还有件吊带,但是那么细,那么贴……就只能是欲盖弥彰。精巧的胛骨撑起微微的起伏,像是丘陵和流沙;像哑白的瓷,比瓷要软;像玉,比玉要暖。他需要强大的意志力才能够收束自己的目光。
擦伤集中在胳膊外侧,一直延伸到肩。肤白,伤处便青肿得触目惊心。程郢勉强定住神,摇头道:“要我不来,你怎么够得着?”
连城不在意地说:“过几天它自己就好了。”
程郢忍无可忍:“郁连城你可给我闭嘴吧!”
窗外传来雨声,沙沙地。房间里的灯被衬得格外安静。程郢拧开药瓶,把药油倒在手心里。药油触到伤口,肌肤之间的温差。程郢想起四年前她来找他的那个夏天,眼睛里像是下了火,火里藏了蠢蠢欲动的小兽。
“嘶”地一声,连城把脸埋在手肘里。
“疼?”
“嗯……”
“我报了警。”程郢试图分散她的注意力。
“警察怎么说?”
程郢笑了:“都进去了。”
“效率不错。”
“联系了宫内厅。”
连城脑子里过了一下这个机构,日本特有,负责皇室成员的事务。她估计程郢和那边有往来属于正仓院的关系:“那你要不要进宫跟天皇谢恩?”
“宫廷戏看多了你?”
“嘶——轻点!”连城的脸皱成一团,“正仓院展过几天就开幕了,你说他们至于么。”
程郢的瞳孔急遽收缩:“没准儿还有更大手笔呢。”
连城偏头与他对视了片刻:“这话听起来真有大反派的气质。”
程郢没忍住笑,伸手要撕她的嘴。想起来今时不同往日,便只摸了摸她的发,湿淋淋的。料想使力有不逮。因上完药之后,拿过来吹风机。连城发质软,被风一吹蓬蓬地乱飞。露出一双眼睛。
程郢垂下眼帘:“有句话想问你。”
“嗯?”
“你和钟晓说的……是不是真的?”
“我和他说的话多了,师兄好奇哪句?”
“欺师灭祖那句。”
连城一怔:“真的。”
连城这晚做了个梦。
她已经很久没有做那个梦了,梦里她在废弃的楼道里奔跑,没有别的人,所有绵长空洞的回音都来自于她的脚步。
她听到哭声,求饶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了,近在咫尺,只要她伸手一推——门就会打开。
她在这时候醒过来,雨还没有停。她想起昨晚程郢问的话,欺师灭祖——“就算你动了邪心想下手,我也不敢欺师灭祖”。
他为什么会质疑这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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