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守阑珊处

　　一回到姥姥的屋里，我爸妈、廖叔叔、莫老师他们都在……
　　我站在厅堂又对着他们深深的鞠了个躬：“对不起，我只是去看一看一一而已……我真的很想她……”然后我那些干掉的眼泪又涌出来了，它们怎么老是没完没了……
　　甄女士和莫老师站在一块儿，她们的眼睛里也涌出了泪来。我爸、廖叔叔他们担忧的看着我，可是他们都不敢说出一句话……
　　连姥姥的眼睛都红了，她上来抱着我：“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先洗个澡去好好睡一觉。”
　　我被推进了浴室，她给我放着热水，我轻轻的说：“姥姥，我自己来，你放心，我不会想不开的。”
　　姥姥深深的看了我一眼后，终究出去了。
　　洗完澡出来所有人都走了，只有姥姥站在门口笑看着我：“去我房间睡一觉吧，我给你吹头发。”
　　也好，也好，生不出任何力气来爬楼了……
　　沉入深睡眠之前，奶奶抚了抚我的后腰：“唉……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踏实。”
　　再醒来已经天黑了，姥姥炖了汤，屋子里满是食物的香气。
　　其实我什么胃口都没有，一整天没进食了，胃里却是饱饱胀胀的。最后架不住姥姥的眼神，强迫着自己喝了一碗汤，吃了半碗米饭。
　　饭后准备去洗碗，被她阻止了，裹着外套坐在起居室里发呆，渐渐的，我闻到了咖啡的香味。
　　姥姥不常煮咖啡，嫌麻烦，我学过一两次也总煮不好。后来，我们就都懒得再煮了。
　　没多久，她端着咖啡出来了，坐下后笑看着我：“乔返，姥姥给你讲个故事吧。”
　　我问：“什么故事？”
　　她答：“我自己的故事。”
　　我赶紧坐直身子认真听着。
　　姥姥端着杯咖啡，喝了一口后，手指在青瓷色的杯沿上缓缓摩挲着，终于开口道：“我姓金，金姓的人不多，它的前生比较出名，那时候满清朝还没有灭亡，它叫‘爱新觉罗’……”
　　我睁着眼睛看着她，惊讶得不知作何反应。
　　“你别惊讶，我原是王府的格格，我额娘是佟佳氏，是个侧福晋。额娘才是我见过最美丽的女子，优雅温和极了，很得阿玛宠爱，只是因为是庶出的才做了侧福晋。我们一家住在南京，哦，南京那个时候还叫金陵，冬天里很冷，屋檐下到处吊着长长的冰凌子……每一年冬天里都会有雪，最厚的时候有一尺来厚。可是家里有热烘烘的碳，还有暖手炉，裹得严严实实的倒也温暖极了……唉，感觉很久都没见过那样的大雪了。额娘她琴棋书画样样拿得出手，从小就手把手的教我，我不太争气，什么都只学了个半吊子。尤其是女红，老学不好，她倒也不强求，总是一副温温和和的样子，随后干脆让我跟着嬷嬷学了。行、走、坐姿这些她从不假手于人，一遍一遍的亲身示范，特别严厉。她还会不少西洋乐器，会交谊舞。冬天里就窝在屋子里教我跳舞，最新式的舞蹈……用现在的话来说，她几乎是我的偶像……”
　　“后来啊，清政府灭亡了，灭亡了就灭亡了吧，除了改姓了金，于我们而言并没什么变化。我们依旧衣食无忧着，王府里的一应开销用度从未削减。只是阿玛每天进门出门都唉声叹气愁眉苦脸的，阿玛一忧伤，额娘的眉间也总是忧愁……家里依然门庭若市，来找阿玛的人络绎不绝的，那时候我才十二岁，压根儿就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忧愁……”
　　我惊诧的站了起来，即使我的历史学得太糟糕，我也发现时间上根本说不过去……
　　她摆了摆手：“坐下来，如果是寻常的故事，姥姥不至于现在才跟你讲。再后来啊，阿玛他病了，好像很严重，额娘只生了我一个，没有儿子。为此他总是很忧心，生怕额娘以后过不好，临死前我看他塞给她一堆的房屋地契，才罢了手……我的人生就是从那儿开始转折的，那个年代，对于一个女子来说，亡国似乎都影响不了我什么，可是父母双亡却是致命打击……”
　　“子女是要守孝哭灵的，整整三天，我无一缺席，阿玛下葬那天，漫天的大雪，白色的帷布和白茫茫的大雪连成一片，除了白，什么都见不到似的……我才发现，额娘已经两天没看见了，他们跪在那儿哭声一片，我到处寻找着额娘，到处没看到她的身影。嬷嬷告诉我：‘格格，你得哭，哭得最大声才行。’后来，我真的就哭了起来，找不到额娘急的，急得嚎啕大哭。那些人，谁都没有我哭得那样声音洪亮，一群的嬷嬷跟着抹眼泪……”
　　她停了停，眼角仿佛依然看得到晶莹一片。我以为她会喝一口咖啡，但是没有，她只是望着窗外静静的发了会儿呆，然后继续说道：“起柩时，我才发现有两台灵柩。我回身问嬷嬷：‘死了两个人么？’嬷嬷满眼含泪的看着我，低泣道：‘格格，另一个是你额娘呀，你阿妈走后她伤心欲绝一病不起，跟着也一起走了……大福晋体谅他们伉俪情深，允许一起合葬了……’”
　　说完她看着我：“返返，那个时代的女子死后连碑文都没有，只是一个需要灵柩的随葬物品罢了……”
　　姥姥的手有些哆嗦，我伸过去握着她的手，企图给她点能量。
　　“我病了一场后，彻底成了个没爹没娘的孩子，大福晋把我养在身边，倒是从不曾亏待我，我每日里尽量活得小心翼翼的，不到万不得已从不现身不出头……可是依然，我成了所有人的目光中心，且不论我比那些姐妹都生得好看白净，就是我娘给我留下的那一堆丰厚的陪嫁物品就够让人嫉妒了……终于，十七岁生日的第二天晚上，有个人给我留了个条儿：欲知你额娘死因，独自前往后花园一叙。字儿特别漂亮，能写出那样字的人绝不是坏人；我想着就在王府内，不至于太危险。那一晚呵，天儿太黑了，没有一丝月亮，我躲着嬷嬷们出去的。天儿有些冷，阴冷阴冷的，后花园一个人都没有，正在我准备转身回去，两个阴森森的婆子站在那儿阴恻恻的瞧着我。两个婆子都是此前从未见过的生面孔，她们力气太大了，我被推到了枯井口……明明之前还在给我说亲来着，不明白怎么突然就变成了这样，我使出全身的劲儿挣扎……太多年了，好多细节都不是特别清晰了……只记得她们脸上带着笑，笑得恐怖极了：‘看你这张好看的面盘子，权且死之前让你成了个明白鬼，你额娘是被毒死的，你现在且见她去吧！’随后我好像听见一阵大笑，那种笑是从肺底部发出来的，震得人耳膜生疼……一愣神，没来得及反应我就坠入一片黑暗的深渊……呵，哪有什么夫妻情深，不过是人心险恶罢了……”
　　“我是怎么死的呢，如若淹死了倒还好，痛苦两三分钟就完了。可是，废井里根本没有一滴水，只有一堆干树枝。我可能骨折了，胸骨、肋骨和腿都疼得死去活来，身体没办法挪动分毫。到了白天，有微微的光从井口漏进来，我才看清，哪里是什么干树枝，全是一堆一堆的白骨，层层叠叠的堆在那儿……吓得我直哆嗦，第一日，我曾大声呼救过，可是没有任何人过来搭理我。第二日，我已经不叫了，嗓子眼儿里干得喊不出任何声音来，但是好像对着那堆白骨不那么害怕了，我寻了根白骨根据光线进来的时间，开始在井壁上记日子。”
　　我开始哆哆嗦嗦的抖了起来，姥姥的故事还在继续，声音平缓极了，几乎毫无波澜，我怀疑她在讲别人的故事：“我发现啊，人的白骨画在石壁上是有痕迹的，就跟现在的粉笔是一样的……我就那样生扛着，扛过了第三日第四日，到了第五日，下了一场雨。现在想想，如果那会儿不下那一场雨多好，彼时我已经奄奄一息了，最多再撑两三日，撑到第七第八日我便可以死了……那一场雨下下来后，求生欲使得我不得不用衣兜接了一衣兜的水，那一兜水漏了不少却依然让我续了好几天命。可是，跟你一样，我生在秋天，下过那一场雨之后，老天爷就再也没下过雨了。到了第八日，我曾望着天虔诚的祈祷它，能不能给我一滴水，就一滴，半滴都行……老天爷明显很忙，那个时候我们的国家一团糟，它哪里还有时间来搭理我……其实，即便他给了我一滴水甚至一桶水，没有食物，我照样得饿死。只不过，煎熬得更久些罢了……”
　　“到最后，我的胃壁和胃壁之间摩擦的哧哧作响，就连肠壁的哀鸣声我都听得清清楚楚。我感觉自己的血管一寸寸的瘪了下去……就这样，我在里边活活的撑了十一天，到了第十二日，我再也没有力气去画上那一竖了，我知道，大限已至……乔返，我是被活活的饿死的，死之前身体内断掉的骨头都已经不再感觉到疼痛了……”
　　我开始一边摇头一边大把大把的掉眼泪：“姥姥，这个故事不好听，它太悲伤了……”
　　她说完看着我，眼神特别平静：“哪有什么故事，这就是我的人生。乔返，这世间所有的故事都来自于生活，生活要远比那些故事悲伤得多……”
　　我伸手摸了摸姥姥的手腕，她的皮肤温热柔软，脉搏清晰可触，顿时让我松了好大一口气，张口问道：“姥姥，那后来呢？”
　　她的声音瞬间苍老又遥远：“后来啊，后来那已经是另一个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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