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守阑珊处

作者:邓大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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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apter12


      那些个粗壮的留置针留在静脉里极其醒目,偶尔我会无意识的来回拨拉、抠动……血管老被我整破,暗红色的血液流了小半边床。
      我不再哭了,我妈的眼泪倒是没再干过,她老背过身去偷偷的掉眼泪,抹完后回头又对我陪着笑。她以为我不知道,可是,亲爱的妈妈,我自己太痛太痛了,于是我没法儿去顾及你的那些伤痛了……
      后来护士们不再给我打留置针,每日输液时我都听话的把手伸着。血管老扎破,时不时还走针了,拔掉再重新穿刺,来来回回,反反复复,我也不喊疼。
      我还闹了个天大的笑话,我和刘萍萍二女争一夫,把丁一一给牺牲了。路医生救的是刘萍萍,不自量力的人是谁,结果显而易见……
      我妈已经不太在意丢脸这事儿了,可是好像并没有人笑话我,起码人前没有人在谈论这事儿,他们大抵是瞧着我一副生无可恋奄奄不息的样子,不忍心再往上边多添置一根稻草了吧。
      我爸每天都会来陪我半个小时,也不做别的,他给我读他带来的那本书,我静静的听着,只有我自己知道,一个字我都没听进去过……
      他的声音清晰、舒缓:“一个人必须抛弃自我。一旦自我被抛弃了,就不缺什么了。你会开始洋溢,花朵会开始掉落在你身上。
      须菩提是佛陀的弟子之一。他能够了解空的力量……有一天,当须菩提坐在一棵树下……众神对他耳语:‘为了你对空的演讲,我们赞美你。’
      ‘但是我并没有讲到空。’
      ‘你没有谈到空,我们也没有听到空。这才是真正的空。’
      我们是整体的一部分,整体不会对你漠不关心,它不可能如此。
      存在关心发上在你身上的事。存在一直在祈祷,希望那个最终的能够发生在你身上。事实上你只不过是存在所延伸出来的一只手,存在想要借着你这一只手达到那最终的。你只不过是来自整体的一个波浪,这个波浪可以碰触到月亮;你只不过是一朵绽开的花,这样的存在才能透过你而充满着芬芳……”
      读到后来,我爸几乎不用看着书,有些段落,他是缓缓的背出来的……
      我茫然的看着他,那些字从我的听觉系统内穿插而过,我却没听懂一句话来。
      我爸也不太在意我的任何反应,他每天都来,读一个小段落,仿佛并不只读给我一个人听。
      我姥姥是一周后才来看的我,她难得进城,不是情况紧急,谁都叫不出她来的。姥姥来了后,护士站倒是听到了稀稀拉拉的讨论声。
      “哇!从来没见过一个老太太身姿这么优雅好看,太有气质了……”
      “我就说……乔主任和甄老师怎么会生得出乔返那样好看的孩子来的……原来,甄老师她妈才是绝色……
      姥姥给我带了她熬的粟米粥,软糯适中,她一勺一勺的喂给我吃,姿态端庄极了。这些天我唯一一次把一碗粥喝完了,甄女士喜上眉梢的,姥姥横了她一眼,她赶紧乖觉的洗衣服去了。
      喝完了,姥姥用手怕给我擦了擦嘴,手帕上沁香。这么些年她一直坚持着用手帕,自己摘的花瓣、淘的露珠,熬成香露,再将手帕侵染进去……一两天后,自然风干,帕子上留香持久,她的屋子里也全是这种清香。
      好想念姥姥那间温暖的屋子,还有那一院子的瓜果蔬菜。我曾跟丁一一嘚瑟过无数次,她向往了很久,却一直都没有抽出空来和我去看过……
      姥姥坐了下来:“乔返,你现在终于能让姥姥安心睡觉了,可是你却又生病了。”
      “姥姥,您说过要养我一辈子的,还算数么?”我对着姥姥轻声的说。
      她擦了擦手,淡然道:“姥姥是养得起你一辈子,可是姥姥没几年也会走的,会离开这个世界。你的一辈子还很长。”
      我摇了摇头,开口道:“姥姥,我不想一辈子太长了……您活多久就养我多久吧,然后您带我一起走,离开这个世界,带我去见一一……”
      姥姥叹了口气,一只手捏着我的手,另一只手揉着我的耳廓,跟我说:“乔返,有些人是来还债的,还完了就走了……一一那孩子就是,她上辈子一定是欠你一段尘缘未了。”
      “孩子,我们无法知道什么时候会失去身边的人,我,你爸,你妈,哪怕一个陌生人,也许你以后再也见不到了。不能因为见不到了你就想放弃自己的生活甚至生命……”
      她抚摸着我的脸:“离别是人类自出生起就要面对的事儿,你明白吗?你得学会成长,不能只长身子,心智不变……你自己看看你这张脸,瘦得一两肉都没有了,你爹妈把你从那么小的人儿,一口气一口气的养成如今这样,不是让你这么去糟蹋你自个儿的。你这样放弃自己,不止伤己,还伤了你爸你妈,也伤了我……我们以后都得走到你前头去,姥姥不知道还能给你折腾几年。到时候,你又该如何去原谅救赎自己呢……”
      我木木的听她说着,一脸的迷惘。
      “乔返,我的孩子。咱们犯了错没关系,可是,你不能将这个错误一而再再而三的犯下去……”连姥姥的语气都变得忧伤了起来,她是即使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之人,何时见她有过忧伤。
      姥姥在这儿待了半下午,走之前对着甄女士道:“让她把病养好,养好后出院就住我那儿去,你们自己还得上着班,管不好孩子,我来帮你管。”
      我几时突然变成个三岁小儿,得大人管着才能存活。
      姥姥走后,我跟我妈说:“妈妈,对不起,我也不想这样的……”
      我妈的眼泪瞬间就迸出来了:“没关系,宝贝,你得好起来,妈妈没关系的……”
      我才发现,我妈连手指头都瘦下去了,她那张圆润的脸上也没见几两肉了。
      尽管我也曾想打起精神来,好好吃饭好好吃药好好打针。那些液体随着血管进入心脏再流向四肢百骸,可是它们好像没管任何用。我的白细胞数值蹭蹭蹭的窜着往上增长,怎么都控制不住;胸腔里的积液也越来越多,每次用生理盐水冲管,冲出来的液体粘稠而又浓厚。
      甄女士已经不再躲着我哭了,她的泪总是流得没完没了,没完没了……
      曾经那个欢实可爱的甄女士完全消失不见了,被我给遗弃了。
      她上辈子得造了多少孽,才能摊上我这么个死孩子……
      廖叔叔和莫奈老师来看我,护士正好在给我抽液治疗,我大口大口的喘着气,甄女士站在旁边不停的抚摸着我的手和脸。
      莫老师和廖叔叔在外边站了好一会儿,直到抽液结束后才进来。
      我对着廖叔叔张了张口,到底没说话,他看着我点了点头。
      莫老师先和甄女士拥抱了一下,甄女士反倒拍着她的背轻声安慰着:“没事的,她会好起来的,你相信我,过了这段时间她就会好起来了。十一岁那年,也是这样,医生都下病危了,我们也这么挺过来了……”
      莫奈老师低低的抽噎着,哭得非常伤心,她的神情哀伤极了,那双漂亮的眼睛里不时涌出液体来,我漠然的瞧着她,跟看杂耍一样,表演得还不怎么好。不知道面对着我这么个奄奄一息的观众,她有啥好表演的,还如此卖力……
      我现在恨所有一切跟刘萍萍有关联且对她有善意的人,他们都是我的宿敌。
      廖叔叔在旁边一边递着纸巾一边一直小声提醒着莫老师注意克制自己的情绪,她才终于放开了我妈,捏着纸巾抽抽搭搭的说:“辛苦你了……”
      我又把眼睛闭上了,不想做出任何反应,也不想再瞧下去。
      “乔返。”莫老师握着我的手,轻轻的唤着。
      我并没打算搭理她,好在她也不强求,静静的呆着,一直握着我的手。护士来换药,我把眼睛睁开了会儿,她贪婪的瞧着我,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瞬间我又闭上眼了,没给她任何说话的机会。
      终于我听到廖叔叔说:“乔返,我们今天先走了,你好好休息,过几天我再来看你。”
      我睁开眼礼貌的点了点头,他们相携着一起出门了,真真是一双壁人呐……
      没过两天,廖叔叔又来了,这次他没带莫老师来,我面色略有缓和。
      他坐在床旁的凳子上,顿时显得那张凳子局促极了。
      没等他说话,我便开口了:“廖叔叔,您以前就劝过我,让我不要跟路守在一起,我自己非不听,说我自己的人生自己去面对。可是,我却把我自己的人生走成这个样子……”
      看着我,廖叔叔轻声说道:“乔返,你从小就是个可人的孩子,你不知道廖叔叔有多希望自己能有你这么个乖巧的闺女。路守他不是个坏人,你被他吸引是正常的事情。那天相反是你把廖叔叔说动了……当时,你整个人流光溢彩的,所以,我同意了你的观点。每个人的人生都得自己去面对,都得自己走下去,走过了之后你才知道以后那条路不能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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