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守阑珊处

　　急得我想大喊，没有声音，一开口，咸湿的海水四面八方奔涌而来，几乎席卷了我所有的意识。
　　终于，我听到一一轻声的说：“乔返，我不在了……你以后少喝点儿酒，只要不喝酒，你就不会去惹事……”
　　我急得眼泪一大茬一大茬的往外奔涌而出，被海水一冲，根本不用抹就瞧不见了……
　　一一，一一，任我在心里怎么呐喊都没用，她慢慢地走了，离开了，她的气息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直至完全没有了……可是怎么可以这样，至少让我回过头去看她一眼，我得摸摸她那张好看的脸，就让我说一句话，一句，一句就够了……
　　就说一句：“一一，对不起。”
　　没用，没有用，世界都安静了。我彻底沉到了海底去了。大量大量的海水把我给淹没，无边无际……
　　也好，也好……
　　下午的时候，我爸来看我，他甚至一边进门一边脱白大褂，大概是真的太忙了，这个世界，生病的人为什么总要有这么多……
　　他坐在床头，缓缓的握着我的手，尔后又过来抚了抚我的脸，他已经很久没有主动对我表现出亲昵来，动作生硬极了……只有小时候，他会抱着我举高高，亲我的小脸蛋。再长大一点，他就严谨保持着性别差的距离来了，顶多就是摸摸我的头、拍拍我的肩。
　　“乔返，你感觉好点了吗？”我本来止住的眼泪又爬满了脸，他摩挲着我的头顶，叹了口气。
　　“哭吧，孩子，哭吧……”
　　“爸，您说过的，您告诫过我，有些错是不能犯的……您才刚刚教过我的……可是怎么办，您刚教完，我就犯下了弥天大错，我……”我抑制不住的呜咽出声来。
　　那些个眼泪啊，我从来不知道自己可以流那么多的泪。
　　“乔返……”然后他什么都没再说，一双手一直在我头顶反复抚触着。
　　从小到大，老师说过的话我都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我不听任何人的劝解，我爸曾经语重心长地告诉过我一堆道理，他让我抄过一堆堆的孔孟，可是我一句话、一个字都不记得了……
　　我把它们忘得干干净净的，是我，是我曾经亵渎了那些金玉良言、人生道理……于是，它们终归要给我上这最残忍的一课来。
　　乔主任手忙脚乱的给我擦着眼泪，明显他太不擅长干这事了，眼泪擦得乱七八糟。甄女士几乎不哭，她教得我从小到大也没掉过几滴泪。我们家乔主任的手，不是用来擦眼泪的，它们是用来救人的。
　　我揪着我爸的衣袖，哭着说：“爸爸，我好难受，怎么办？接下来我该怎么活下去，你告诉我……怎么办……”他连外套都没有穿，里面是件羊绒毛衣，衣袖处潮湿一片，全是我的眼泪沾染的。
　　他站起来从门后的白大褂里掏出了一本书来，放在我面前，泛黄的书页都已经破了，“返返，我给你带来了一本书，这本书陪伴了我十几年，每当我困惑时、烦累时、需要自我救赎时……我就把它拿出来翻，你看，翻得都是折痕。”他笑了笑，继续说：“爸爸现在把它送给你，为什么要送给你，因为逝者已矣，我们还要活下去，生命太难了，可是也太珍贵了……乔返，这个世界多少人祈求着上天想要多活一天，这个城市多少人支撑着，只是想要多看一眼明天的太阳……”
　　可我懒得去看那本书一眼，我凝视着他，艰难的开口道：“这个，这本书，这些……”我停顿了一会儿，几乎没办法再开口，胸腔内仿佛被无数水草缠绕得没法呼吸了似的，脸颊上冰凉一片，我不想去管。
　　“爸爸，这个……这本书我不想要。我只想要一一……你帮我去找一一……或者你帮我们想想办法，就让我见她一面，好不好？我真的只跟她说一句话，就道个别。然后告诉她……”我语无伦次的胡说八道：“告诉她，我很想她……或者，你帮我找找她，让她看我一眼，就来看一眼……让她带我一起走吧……”
　　眼前模糊一片，脸上的湿意更重了，但是这些，我依然不想管。
　　接着我看到了对面乔主任那张悲伤的脸，他每天面对着那么多的生死，始终都要维持着不为所动的样子来。我爸是个从不将悲伤挂在脸上的人，我觉得自己很残忍，总沉寂在自己的情绪里，一点也不在乎周围所有关爱我的人。
　　对一一也是这样，她曾经那么忧伤的看着我，我却只顾着自己的那些伤心……
　　我爸默默的把书放进了床头柜的抽屉里，再把抽屉拉严，说得很慢：“孩子，你懂吗？你是活下来的那一个，你就不能糟蹋生命，也不能浪费它。接下来的路，是的，很难走。可是，再难走你也得走下去，含着泪，舔着血你也得走下去。自古人皮最难披，活着比死难太多了。”
　　他说得有些艰难，停顿了一会儿，继续说道：“死是不费力气的，咽下一口气就行了，一台手术，只要心脏停止跳动几分钟，生命就可以终止了……可是要救活一个人，需要花费许许多多的几分钟，没日没夜的……尽管到最后，不惜一切代价救活了，你才发现，原来活着也很难……痛苦、孤独、难过、悲伤都在那儿，你都要从头尝一遍……这些，除了你自己以外没有人要为你负责，无论你变得多么混乱，多么难受，那都是你自己的人生。一一她走了，她的人生过完了，而你的人生还在继续，你只能跟你自己在一起，进入孤独的空间，在宁静中受苦，观照着它们，你就会得到很好的救赎……”
　　后来，我在他给我的本书里，看到类似的话，我才知道那本书对我爸来意味着什么，对他而已，这不仅仅是本书而已，这是他的精神支柱。现在他把他的精神支柱送给了我……
　　我爸坐了没多久，护士站那边接到电话，昨天的手术病人出现了紧急状况，他不得不走了。拽着白大褂往身后一甩，就急匆匆的出门了……
　　出门前到底回过头来了，意味深长的说：“乔返，你看爸爸不止是你的爸爸，我也不止是我一个人而已，我身上还有肩负的使命和责任。它们让我必须好好活着，即使再大的困难和痛苦……同样，你也是一样的，你不仅仅是乔返而已。”
　　说完头也不回的离开了，步子迈得快极了，一眨眼的功夫，他的脚步声就听不到了……
　　这个季节的天黑得特别快，仿佛一瞬间，外边就全黑下来了，窗外浓重的黑色里总有熙熙攘攘的霓虹灯透进来，我真想去把窗帘拉起来，可是累极了，连流眼泪的力气都没有了。
　　干脆，眼球也懒得转动了，定定的瞅着天花板上的输液滑轮，U型的弧度，嵌在顶上，它像极了坟墓的样子，我恨不得只想把自己埋在里边，长眠了才好……
　　我知道自己太对不起我爸刚刚给我讲的那一堆的道理了，可是，我好像真的没有活下去的力气了。
　　爸爸，我连活下去的力气都不再有了，哪有还有听道理的力气……
　　第二日醒来后，精神更差了些，早上交班时我大概听出来了，我现在住在胸内科，住进来第七天了，患的是急性肺炎，并发急性化脓性胸膜炎，再严重可并发肺气肿，慢性肺源性心脏病，甚至心衰……等等一堆疾病专业术语。
　　所幸病情暂且控制了，主治医生们颇松了口气，管床医生特别年轻，长得精神抖擞的，微笑着走到床旁来询问我的主观感受：“乔返，今天感觉如何，胸痛有没有减轻？乏力感缓解了没有？”
　　他的声音温和极了，我冷冷的看着他，关于那些问题，一个字都没有回答。
　　除了我爸，我现在仇视着所有的医生……
　　他无辜的挑着眉，咋了咋舌，倒也不生气。
　　甄女士在旁边不停的解释着，我缓缓的把眼睛闭上了，懒得听他们间所有的对话。
　　自第二天后，我便再没流过一滴泪，左侧胸痛得抓心挠肺的，我也没挤出过一滴眼泪来，这一辈子的眼泪好像都在那一夕间流完了。
　　可是悲伤和疼痛却没有走远，它们紧紧的包裹住我，吞噬着我……这种感觉却让我感到特别心安，我活该就这么痛着。
　　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里我都在睡觉，即使没有睡着我也宁愿把眼睛闭着。可是却再也不做梦了，一一，她连梦里都不再来了，一个模糊的身影，一丝气息，一句话都不肯再给我……
　　我胸腔内有大量的积液，医生说宜采取斜坡体位，我不管不顾的坚持平躺着。积液自行吸收不了，又没办法体位引流，只得插管引流。
　　插管的时候医生一边操作着一边试图转移我的注意力。我却特别麻木，感觉那具身体是别人的，任他如何操作，我都生不出任何不适或痛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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