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守阑珊处

　　外边偶尔传来一两声积雪从树梢上坠落下来的声音，王叔的话匣子还在继续：“刚刚开始呵，村子里的人只差没把我们赶出去，所幸她婆婆是个有主意的，一直替我们担着。婆婆去世了，他儿子也长大了，地到底都还是我们的。我们还收养了一个姑娘，也是这样的下雪天，不知道被谁给扔在了门口。那天早上，突然听到了啼哭声，你马婶儿就给她抱进来了，那会儿刚出生没几天，小脸蛋红红的，就这么养着养着啊，越长越水灵……可是依然穷啊，你马婶儿经常没吃饱，全紧着我们仨，扯几颗草药兑了钱还想着给我捎瓶米酒回来，真是个最好的女人啊。命却不好，前一任丈夫老打她，打人就算了，还短命，孤儿寡母一丢就走了……偏生又遇到我这个没用的，还爱喝酒，呵呵。后来啊，我们酒自己学着酿酒，口感很不好……”说到这儿，王叔停了下来，从柜子里扒拉出一个酒瓶子，跟个孩童尝糖果似的，偷偷的抿了一小口，眉头全舒展开来了。
　　我也跟着从柜子里掏出了两个酒杯来，对王叔说：“王叔，咱俩喝点酒吧，正好土豆也烤熟了，可以就着下酒。”
　　王叔笑得皱纹全出来了：“嘿嘿……我就知道，能被路先生那样的人瞧上的女娃娃……”说着酒就倒上了，一盅喝下去抑制不住的“啊……”了一声，我也跟着全身都热乎起来了。
　　喝完后他继续说着：“我们家女娃娃叫冬冬，冬天送来的，就干脆叫了冬冬。现在在外边上着大学呢，跟你一样，长得可漂亮了，呵呵，你说我这是修得什么福分呀……”
　　王叔一脸幸福的笑容，我也跟着情不自禁的笑了起来，又给他斟了一杯酒，他摸着杯沿继续说：“儿子五年前也结婚了，当时彩礼钱怎么都凑不够呀，路先生一口气就给我打过去了，十几万啊，说是就当买断我们未来五年的工资了。可是这些年的工资，他可从没缺过我们的，每次一来就拉一车的东西，全是好玩意儿……世上怎么有这么好的人儿，你马婶儿经常说是从哪里跑出来的活菩萨呀……”说着说着他自个儿高兴坏了，一脸的得意：“我儿子啊，我来的那一年他都七八岁了，从不认生，一直\'爹、爹\'的唤着，找了个姑娘死乞白赖的要跟人结婚，后来据说那姑娘姓王。这几年生了两个胖儿子，老大姓王老二姓马，他的用意我知道啊，哪里会不知道……也是个好孩子啊，可把人家老丈人高兴坏了，王老大出生时，回了一半彩礼过来。我要他还给路先生了，这不，前年闺女考上大学，路先生一个大红包又给包回来了，你说这兜兜转转的……好人呐……”说完，他将杯里的酒一口又灌进了嘴里。
　　我望着王叔，心里头酸胀一片，那些年的穷苦都刻进这个老人的血肉里去了。你但凡瞧一眼，都能瞧出他这一生的贫穷来，但是他却只字不提那些年的困苦和窘迫，提的全是人性间的那些温情和美好。
　　黄土高坡上有多少这样的汉子，他们隐忍、坚强、困苦……可是却对这个世界一直抱有满满的希翼和宽容……
　　我给他的杯子里添了酒，自己提着酒杯碰过去，啥都没说，一饮而尽……
　　“最开始，路先生只让我们种胡杨，不让种其他的，王先生在旁边劝都没用。到后来，可能他想通了，还种了白杨，梭梭树，沙冬青等等，一大片林子。还让我们植了一大片草皮，开始活不成，来年依然种下去，要不羊养不活呀。就这么坚持着，到了春天，居然也有无数的草开始发芽了。现在这一大片林区都是他的功劳啊，雪化了点让他带你去看看……说要我们好好种，种好了会成为中国的什么……图布巴图夫妻，到时候主席都会接见我们的……他是逗我们开心呢……主席那么忙，哪里会见我们呀……每年春天他都要来一起种，种了整整九年了，近两千亩啊，没卖过一棵树……他常说，那些树相当于他的孩子，其实，那些树也都是我们的孩子呀……”
　　说了很多话，抿着酒，后来酒瓶子都空了，貌似我们都有些醉了。他嘴里咿咿呀呀的哼着秦腔，眼睛半眯着身子靠着墙上，一脸的满足与平和。
　　我从箱子里扒拉出一大红格纹的围巾，偷偷跑到屋子后边去，一面给芳芳扫着雪一面嘀咕道：“路医生还说你好看，可你比我想象中的样子，丑太多了……”
　　我扫得很慢，仔细极了，直到她身上完全没有雪花了，我再给她裹上围巾，裹了好半天才裹出好看的形状来。终于让我满意了，手脚都已经冻麻木了，身子也冷透了，我坐在地上抱着树桩喃喃的说着：“嗯，现在好看多了，有点女孩子的样子了，要不像个老人似的，毫无生气……好冷啊……”
　　过了好久，突然听到了脚步声。
　　“乔返！”路守大步流星的跑过来，提溜着我的衣领把我整个人给拎了起来，快步走进屋去，一进门将我往地上一丢，跟丢堆破布似的……
　　“乔返！你知道你自个儿在干啥吗你！出门前我特意叮嘱了别乱跑，别乱跑！你耳朵丢哪儿去了！”路守的眼睛全红了，嘴里咆哮着：“你知道这边，这个村子里，晚上有多少人喝了酒，滑倒在路边冻一夜，第二天就成了个冰棍儿，硬了！你也想死么你！”
　　吓得我顷刻间酒全醒了，愣愣的瞅着他那张生气的脸，生不出任何反应来了……炕上的王叔还在打着酒鼾，我只是想去给芳芳打扮一下，打扮着打扮着忘了在外面到底待了多久了。只觉得身子都冻僵了，此刻，屋里的暖气一烘，才觉得手指尖脚趾头都酥酥麻麻的刺痛……
　　路守说完转过身去扶着额，好像被气得不轻，又得努力克制着自己。
　　没多久，马婶从外边跑进来扶起我，一面给我拍着身子一面喘着气不停的说着：“路先生回来，没看到你……找你……都急疯了……”
　　马婶儿都比他疼我些。
　　路守的脸还臭着，咬牙道：“赶紧收拾下，把你送回去！”
　　“回去就回去，我还不想跟你待在这儿呢！”我利嘴反驳道，此刻觉得自己委屈极了，转头进屋去。一转身，眼泪抑制不住大颗大颗的掉下来。
　　进了厢房正准备去收拾箱子，看到一只灰色的野兔趴在洗脸架下怯怯的瞅着我，看着它我就气不打一处来，哭着嚷嚷：“你这个没用的！怎么会被抓住的，跑不快么你！一个兔子连跑都不会，你还会些啥呀你，就这么自投罗网……”
　　路守此时也跟着进屋来了，我迅速折回去收箱子。他把门一关，沉着脸站在门口，一动不动的瞅着我也不说话。
　　我手忙脚乱的一通收拾，把箱子一拉竖了起来拖着就往门口走。
　　他依然站在原地，我双眼含泪，恨恨的瞪着他。
　　终于，他低声说：“你还有理了，叫你别乱跑，回来一看你不在还喝了酒，都急坏了。我赶紧去林子里找，要马婶儿往庄子里去寻。你知道这几片村子里，每年喝了酒冻死的人有多少吗？”
　　我死死的咽下泪，抬着头倔强道：“我就乱跑了，我乱跑我光荣！”
　　他从鼻腔里呼出一口气来：“我把你带出来的，出点什么事如何去交待。”
　　我哼了一口气：“不要你管我，现在请你打哪来打哪把我送回去！”
　　“现在雪还没化呢，车开不了……”
　　“开不了我自己走出去！让开！”
　　“你自己走，到时指不定又去哪儿寻你……”他语气软了下来了。
　　他语气一软我那些个气便全跑出来了，不管不顾的去拉门：“不要你来找我，你去找那个李菲菲去，还有刘萍萍，还有那个塔娜……随你爱找谁找谁去……”
　　“乔返，咱们还能不能讲理了？”
　　“不能！”
　　他叹了口气，把门一闩，一手拖着行李箱一手拉着我，带到沙发上坐了下来。
　　“这边跟你从小生活的环境不一样，且不说自然环境恶劣，附近几个庄子里，你知道有多少单身汉吗？你一个水灵灵的姑娘家跑出去，到时候被拖到哪个旮旯角落里去都不知道……”他耐心的说完，擦了擦我的脸。
　　我依然坚持着不吭声，他摸了摸我的后脑勺，把我搂进怀里，缓缓的舒了一口气，肩膀瞬时都松下去了似的：“乔返，你知道，我回来一看酒瓶子歪七扭八的。王叔喊都喊不醒，屋子里还没有你，都快急疯……”
　　说到这儿，他打住了，一双手不停的给我擦着眼泪，我那些个眼泪倒是听话得很，没擦几下就不流了，只是鼻腔里还堵得有些厉害。
　　他一看我不再哭了，便把我搂进怀里，紧紧的抱着，一只手不停的摩挲着我的后脑勺，冰凉的嘴唇贴着我的脖子，凉得我一哆嗦。他来回亲吻着温热的颈部肌肤，慢慢的，唇也热了起来，一路亲到了耳垂上，气息开始急了起来：“返返……”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