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生丸]白灵切

作者:白银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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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梦魂二



      及至半夜三更,更夫打更,拍子木遥遥响在府外,我从梦里醒来,意识到另外两个妖怪也同样清醒着。

      有什么人在向这个房间靠近。是人类的气息,慢慢地靠近,一步一步,踩在木板上悄然无声,而那人的身影在感知中被白布遮挡,看不分明。是城主因为畏惧请来的法师吗,还是别的什么。我下意识地警惕起来:才经历了奈落一遭,哪怕是人类的气息也不该掉以轻心。

      “只是一个人类的女人。”

      仿佛在安抚一般,杀生丸在黑暗中说道。烛火不知何时又熄灭了,而门外,隔着门缝的小小空隙,一点悠然的火光现出,照亮了门边的小片木板。

      “人类的女人?”我有些迟疑地重复,脑海里闪过两个非常有可能性的猜测。

      一是奈落故技重施,这次用了人类的身体来做傀儡;二是……

      还能是什么!如果真的是二,我要当场制作一面锦旗并附赠我人生名言给她,锦旗上书:人间女子千千万,色胆包天第一人。

      门口传来有人跪下的声音,布料窸窣作响,有金银碰撞的凌凌之声,来者仿佛衣饰繁美、精心打扮。

      “请问,您在里面吗?”

      女子的声音温柔而羞怯,若冬日雪花般轻柔,又似檐上蔓延的紫藤萝,低低朝意中人垂下新叶。

      我开始琢磨用什么材料可以制作锦旗,忽然一道身影冲向前方,邪见大人挺身而出。

      “杀生丸殿下,这恐怕是奈落的阴谋。”邪见对着门口柱好人头杖,临阵以待,“人类的女子怎敢在这深夜侵扰您的休息,一定是被奈落那家伙控制了!”

      我说:“邪见大人,没谈过恋爱吧?”

      “什……什什么!我邪见岂岂岂……现在岂是讨论这种话题的时刻!杀生丸殿下!她竟然说出如此轻浮之语!”

      “哎,”我笑眯眯地走到角落,对杀生丸问道,“兄上大人,我点蜡烛了哦。”

      点蜡烛,即意味着告诉门外的人,屋内的人是清醒的。

      “随你。”杀生丸不冷不热地回我一句。

      我抱着对门外勇士的三分同情、三分看热闹的八卦心理、四分我靠杀生丸是不是不高兴了的忐忑,快速点好了蜡烛,然后抓着邪见跑到屏风后面塞进被子里,避免被来人看到屏风映出的影子。邪见在我手下挣扎,“唔唔唔——大胆的人类女孩,你要做什么——”

      “嘘——”我严肃地说,“这是兄上大人的私事。”

      “私事?”邪见半信半疑,然后跟我一起偷偷地从被子缝往外看。杀生丸原本侧身坐在屏风前,此刻好似随意地抬头看了这边一眼,又转回了头。邪见被看得要跳起来,被我一把拽下来,摸着同样被看得起鸡皮疙瘩的手小声道:“马上你就会知道了。”

      室内的声音传不出去,但灯光好似一个应许的信号。门外人受到了鼓舞,轻轻一伏身,“那么,失礼了。”

      她推开了门。“唰唰”声,纸槅扇摩擦过门扉。

      另一道灯光如白鱼般跃了进来,映得房间更加亮了,交错的光线使杀生丸的影子变得模糊暧昧,在屏风上投出变换的模样,却依然优美至斯。

      仅仅是这道影子,就足以令人倾心。

      更遑论终其一生困于城府的贵族女子,不得远离氏族,不得特立独行,要在父兄的管束下谨慎言行,最终嫁给未可知的男人,继而重复原先的命运。

      倘若在这之中心生出半点叛逆,又遇到了这般神秘强大的妖怪……

      想来,便是此情此景了。

      “这位大人。”

      屏风后她的影子伏在地上,恭敬行礼,“请恕我冒昧前来。”

      “或许您这般世外之人并不知晓俗世规矩,但您走进府门之时,正是妾身婚礼的吉时。”

      我偷偷地倒吸一口冷气。

      “妾身要嫁的是本国大名家的公子,但并不知晓其模样脾性,父兄也不允许妾身过问。但妾身知道,当今天下大乱,守护大名纷纷没落,自诩忠诚的武士如猢狲散去,妾身要嫁于的大名一氏或许也将走上末路。”

      “但妾身并无怨恨。”

      “而您走进妾身的礼堂,威慑妾身的父兄,惊倒妾身的侍女,打断妾身的梳妆。府上大乱,您太过强大,父兄连走出府门请法师来降妖的勇气都已丧失,更遑论顾及妾身。”

      “但妾身对您更无怨恨。”

      金银碰撞的悦声悠扬响起,如同轻巧的弦乐,三味线徐徐拉开。

      “因为在那时,妾身呆坐在梳妆台前,您经过了妾身的身后。”

      “妾身从梳妆镜中,看到了您的模样。”

      “那是多么孤高而凛冽的模样啊,仿佛世间神佛也要为此让道。凡人的繁文琐节、习俗偏见皆不能绊住您的脚步。就连妾身最为敬重的兄长也不及您一分风采。”

      我从发闷的被子里窥探杀生丸的表情,却只看见他一如既往的侧影,紫色妖纹和额间弯月在灯光下更显出属于妖的妍泽,低垂的眼皮上一道绯紫色泽,似吸食人类活气的鬼花汁液抹就。

      冷冷的黄金兽瞳里,并未映入那女子的身影。

      “那一刻,妾身意识到,倘若不想沦为无情无欲的人偶,妾身便再也不能嫁给任何人。”

      “除了您。”

      \"惟有您。“

      她垂首低头,如佛陀谦卑状,双手朝前伸来,像是捧着什么东西。

      “妾身愿意将一切献给大人。望大人成全。”

      被子里混杂了我和邪见一人一妖的呼吸,我感觉自己要被闷得窒息,却不能把头伸出去换气,还要一直按着激动不已想要出去训斥那女子不知天高地厚胆大妄为的邪见大人。

      我看着杀生丸。

      这番坦诚、倾尽所有勇气与决绝的求爱之言,这位殿下可曾倾听?

      奇异的,我在她模糊不清的影子上,仿佛看到了我的倒影,和逐渐崩塌的末路。

      那句和歌怎样劝诫世人?如是得不到、放不下,便最好毋要遇见太过惊才绝艳的人物。时刻点醒自己仅是凡人,行凡人的寻常道,不为不可为之事,以保一生顺遂。飞蛾扑火,镜花水月,皆乃愚不可及之事。

      但叛逆之心已生,自“寻常道”上偏离,为不可为之事,摘不可摘之月,那又是何等的坚韧与悲凉。

      这一幕,隔着屏风不可相见的两人,仿佛是我一生的注脚。

      我收回按住邪见的手,往后瑟缩一下,拉下了被子最后一丝缝隙,彻底把自己蒙在黑暗里。

      “人类的女人。”

      长久死寂的沉默后,杀生丸终于开口。

      “勿追寻不可能之事。”

      我死死咬住牙,又把手抬起来咬住手腕,避免漏出声音。我强烈感觉到自己被指桑骂魁了。不,这并非杀生丸的本意,只是我的心在作祟。

      那女子没有回答。

      “百里。”

      忽然被那低沉的声音喊到名字,我浑身一颤,小心翼翼地掀起被子一角,竭力露出满脸悔恨和歉疚的表情,声细如蚊,”什么事,兄上大人。”

      杀生丸垂眸看我一眼,我几乎被这一眼从眼瞳看透至后脊椎骨,内脏血液和一颗不安跳动的心在他眼中纤毫毕现。

      “送客。”

      “是……是……”我蠕动般从被子里慢慢拱出来,咽着口水,如同畏惧妖怪的府中下人般蹑手蹑脚地从他旁边走过,半点不敢跟他对上视线。

      越过屏风,城主府小姐的模样终于出现在我面前。

      她身着纯白无瑕的白无垢。仍是纯色打挂,像是在昭示着她的婚礼尚未结束。而她的手里,朝上捧着绣有城主一氏家纹的黑纹付羽织袴,尚在等待良人垂青。

      可屏风后,不过天上城一抹幻影。

      我感觉我快要哭了,就跟我看剧追番时候看到伤心之时一样,还加上身临其境和作为罪魁祸首的深深愧疚。因而我正跪在她的面前,轻轻捧起她的手,对上了她含着泪光却坚决的目光。

      ——我如果开了口,这位小姐不会去寻死吧?

      我一下子说不出话来,喉咙颤动,舌尖抵着上牙膛,脚趾撑住地板,背脊挺直发麻,浑身上下都在抗拒启口。

      但我必须说。否则她将迎来更冷酷无情的拒绝。

      “请您……”我艰难吐字,如刀刎舌,“回去吧。”

      “我知道,自您下定决心开始,您便踏上了一条不被允许、不能回头的道路。此刻被拒绝,你或许认为自己只能自裁以终吧。”

      “但,请听我说,这并非终点。”

      劝慰他人实非我擅长之事,我绞尽脑汁。

      “您不愿再嫁他人,那便不嫁。您不愿受囹圄所困,那便不受。您不愿遵礼法、孝父兄,那便不再。正因这是一条妄图离经叛道的长路,它太过曲折,要您这样的女子与世俗法则对抗,要您从决绝的祈愿中醒来看清冰冷的现实。”

      但脱口而出的话语逐渐顺畅起来,自然流露,如同泉水滴下山岩。

      “而这绝不是终点。您可以凭借自己的心意在任何地方停下脚步,投入第六天魔王之怀,无人能够阻止你。但您要知道,这绝非终点。在您的前方,仍然有着如地狱般惨烈,却又无比自由坦诚的道路。”

      “那是永恒的叛逆之道,寻求自我之道,那是终可求得佛心、登峰造极之道。”

      仿似我在对自己剖析本心。

      她静静地看着我,良久无言。

      “巫女小姐。”不知经历了如何的挣扎,她最终抬道,“妾身可否请求您一件事?”

      “请说。”

      “这件羽织。”她朝我双手奉上羽织,直视着我的眼睛,嘴唇颤抖,手随时像要摔落,却依然一字一顿地说,“既然妾身再不愿嫁于任何人,便请您替妾身销毁它。”

      “……好。”我低头应许。

      “……您真的相信有这样一条道路吗?”

      “即便大人拒绝了妾身,妾身自绝于情爱,此身仍有前进的余地吗?”

      “定然,有的。”我慢慢回答,唯恐每一个字的咬音稍快些许,便要泄露我的迟疑。

      “那便……”

      我们对视着,我看到一道屠刀的险光高悬,如在追逐女人洁白的后颈。

      “……恕妾身先行告退了。”

      “愿诸君武运隆昌。”

      话毕,她缓缓起身,关上纸槅扇,金银繁饰再度叮叮当当地远去。我呆呆跪在原地,直到听见身后邪见叫我的名字,才深吸一口气,招来角落烛火的一缕,点燃手上珍贵的羽织袴。微弱的火光舔舐着衣物布料,又如同被饲喂满足的猛兽般顷刻吞食了它。

      我看着灰烬落在我的手上,又飘荡而去,散落在地。谁也看不出来这些细小的黑色碎屑原本是什么,又被寄托了怎样的心情。

      “兄上大人。”我涩声开口,“您是否见过人类的婚礼和人类男女结婚时的婚服呢。”

      这次,是我与他隔着屏风。

      “不曾。”那个优美的影子抬起头,却依然没有看往屏风的另一边来,“人类的事,与我何干。”

      “倘若您曾经见过,倘若当您再一次重临此情此景,会因为怜悯这位小姐如今的心意而避开她的婚礼吗?”

      我在说什么啊。

      杀生丸一顿,声音不辨喜怒,“你要为了一个人类女人来问责为兄吗。”

      “那么我便告诉你,吾杀生丸从不怜悯人类。”

      不,没什么好惊讶的,我早就知道这件事了。

      原来,我也并非想问责于他,因我既无那样的资格,也并不苛求怜悯之心的存在。

      只是醍醐灌顶、晨钟暮鼓,犹如面见佛陀又将他亲手杀害,在那条满是荆棘的孤独道路前,我忽然彻悟。

      “并非此意。只是师傅曾经问过,我为了什么挥剑。那时候我回答他,我是为了守护与怜悯而挥剑。”

      我修习剑术,挑战人与妖中的名剑士,并非如昔日的传奇剑士宫本武藏般为了追寻剑道,而是为了以更强大的力量守护弱者。

      “我厌恶人的趋同,亦不认为怜悯之心是所有人都需要的东西。世上千万种活法,冷酷者活之,残忍者活之,孤独者活之,守护者活之。人有四魂,情有七,欲有六,无论以哪种方式活着,只要心无迷茫,便是最适宜的活法,没有旁人指摘的余地。”

      “我对着那位小姐慷慨陈词,指出一条叛逆之道。而我亦是叛逆之人,自白灵山而下,无论妖魔野盗一律诛杀,既不是渡世的佛陀,也不是允人财富与勇气的弁才天,只是以我的道在杀戮和救助罢了。无论对妖怪而言,还是人类而言,都不愿偏袒于我,都不把我纳为同类。”

      “……但,那是一条我无法踏上的道路。”

      我身浮异世,蹉跎记忆,逐日忘记自己本是何人,又为何而来。

      “因为在所有的理由消失后,在再无需要守护之人、再无邪祟祸世后,我再没有拔剑的理由。”

      那个影子静静地坐在那里,只是看着影子,我便又想起在森林与鬼的战斗时的心情。即便付出了如此代价,我所唯一能记住的竟只有那一刻的安心与满足。

      那是守护了所珍重事物的心情。

      “……即便一个柔弱的小姐都有踏上那条路的勇气,我却始终踌躇,乃至封上了去往那条路的入口。”

      昔有天上城……明月知我心。

      但明月何在,又是何为明月?

      “我之所以问您那样的问题,只是想再一次确认,您所求的道。”

      我们道不同,便不相……

      这回我沉默了很久,也不能再把话说下去,只能低头看着那些黑灰,不敢抬头。若是抬头,即便只是影子,也足够灼伤我的目光,动摇我的心。

      “……那么。”杀生丸在沉默中道,“确认之后,你想说对我说什么?”

      他的声音很低,亦轻,像是自语。

      那是……多么令人悲伤的话语啊。

      您便是我不可追寻之事。您便是我的梦幻城。

      我即便化为飞蛾,或被人碾死在指尖,或被猫狗玩弄于掌下,也无非是世事难料、命运沉浮罢了。而唯有您是我将要扑向的火,是我不曾后退的献身。是要燃尽我生命的炽热光明。

      而飞蛾说,神明大人,我奉献。

      我终于抬头看向那道影子,他长长的发蜿蜒而下,与河流一道停在屏风的底部。

      痛苦令我咬紧牙关,悔恨令我欲言又止,但那句话终究是离开了舌,流出了唇。

      “请让我独自离开吧”。

      “请……”

      ——但在第一个话音吐出的一瞬间,我猛地咬住了自己的舌头,生理上的疼痛蓦地止住了接下来的话,血腥味在口腔中弥漫。那道影子终于朝我转过头来。

      我吞下血,也生生吞下那句话。

      不能说。

      不能说!

      “兄上大人。”我前言不接后语地换上另一个答案,“……我身体里的灵气太过洁净,必须得时常与人类同处才能稳定,否则我的身体会因为承受不住而崩溃……”

      这个天大的弱点,没想到会被我拿来半真半假地用以回旋。

      “如今我变成孩童,灵力虽然减弱,但是身体也随之减弱。”

      “……朔月之夜要来了,我的灵力会在那时不受控制。因而,我希望能在这个城镇里多呆几日。等到下一个朔月之夜过去,灵力稳定后,再从人类中离开,与您会和。”

      我是不是说过我的说谎技术退步了?以我如今这番话的水平来看,仿佛也并未退步多少。

      “以上。”

      我低下了头,犯人一般等待判的宣判。

      杀生丸动了。

      他站了起来,从屏风后走出,站到我的面前。我仰头望着他,尽力地仰着,却依然不足以看清他的脸。

      “朔月之后。”他道,“我便来接你。”

      影子与残留的火光一同消失,屏风孤零零地展现出一去不复返的河流。第二日曙光一现,他便和邪见一起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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