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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五十年
我站立良久,缓缓地、缓缓地,捂住了脸。
我想起来了。
当初为何会在雨夜去看那一场电影?为何要走进电影院,再度身为旁观者,最后一次注视他人的悲欢?
为何我的陈词冷漠,麻木,如同嫌疑犯的供词?
我的确差一点成为杀人案件的嫌疑犯。而被害者——
是我自己。
桌上,摆着一封五个月来未拆开过的信封。里面,是不知为何被我忘却的遗书。
那是我的诀别。
早在那时,回顾过往那二十年的人生,发觉在生死的两极,我已经丧失了所有理由。
“我并不该留在此世。”
“不知为何会作此念想,姑且当作是愚钝懦弱者逃避的话语也好。我总觉得,我和这世界格格不入,是一个游离在这世界之外的旁人。”
“因为,我没有理由。”
信中,我这般写道。
在此世中,我没有理由。
那理由须得是明亮的、显眼的,直接地袒露而出,让人明白,她因着这个理由必须活下去。而倘若这个理由变为昏暗的、痛苦的、虚无的,好比自杀者因为顾忌亲友的伤痛而踌躇放弃一般,这理由便如同沉重的脚犒挂在活之囹圄上。生的囚犯拖拽着它前行,同样不得不向"活下去"臣服。
"百里,倘若一切理由都不复存在……"
似是曾经听过的话语。熟悉而模糊。
在战国时代,我的记忆被封藏修正,让我以为自己不过异世的一缕游魂,若是吐出故乡之名,也必然属于五百年后的现代。直至如今方才发觉,工业发达,城市伫立,大国依附于地球土地,生态圈循环往复,但我在此地却从未找到过自己的理由。
细胞的呼吸,心脏的律动,显微镜下的奇迹,电光闪烁间跨越国度的通讯,天空翱翔的各类飞行器,种种五百年前视为奇迹之物,我皆体会不到实感。
两年,令过去的二十年神魂黯淡。五个月,又令曾经的两年形影扑朔,五百年前战国所有曾遇见过的人和妖怪的名字都被一笔朱砂强硬划去。
好似午夜梦醒之刻,在睡梦中活跃的脑神经飞快地将梦中的雪魂梅影忘却,唯留白茫茫一片大地。
我想起少年时期,在安静的教室里,与记忆里面目模糊的人对谈梦境。
她是那种极具"理由"的人,面上流露出明丽而灿烂的神情,得意地翘着小指,朝我道,倘若你做了一个梦,你总得想办法证明它确确实实出现过,否则这梦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那时回答,何须证明梦境?像雪水一般化去,难道不本就是它的归宿吗。
她昂然否认,一手重重地敲在桌上,那铿锵一声有如晨钟暮鼓之震鸣:怎可如此!即便是梦,那也是梦境中的某人真真切切的人生啊!只要你愿意给它一个理由存在,只要你愿意证明它真的出现过,梦里的那个人就真的活过来了!
别这样看着我,哎哎,你的目光怎么总是这样,让被你看到的人,就像我,会觉得自己才是梦中的人物。而你才是做梦的人。
不过,这样不也很有趣吗?我如果真的是你梦见的一个——嗯,一个平凡的女初中生,此刻坐在这里,跟你高谈论阔要相信梦境,岂非也是一种奇妙的真实?
因为,浮生不本就是一场大梦么?百里。
我狠狠地咬住手指,自这般回忆中发出溺水般的喘息。
若是浮生一场大梦,原来此处才是我延绵已久的梦境。
……,……
我听见自己张合的嘴唇无声而呼喊,仿若在死之境间彷徨挣扎,妄图找出一个理由来。但我身处迷雾之中,发觉自己本无处可去,也无从寻觅救赎之所在。
如何证明一个梦境?要想何种方法去证明?
仿佛搁浅的鲸鱼发出无人问津的低鸣。
那张合的嘴唇终于发出声音,我听见自己在呼唤一个陌生的、古典的、矜贵的称呼。
用陌生的语言,嘴唇带动喉腔的震动,肌肉的记忆唤醒声带,我终于听见自己生涩至极、如同婴儿学语般喊出那个称谓:
……兄……上。
兄……上。
兄上!
越过五百年荒谬的岁月变换,我自跨越深海的漫长旅程中终于浮出水面,咸涩的海水从脸上成股淌下,如无尽的眼泪。
——兄上。
-
我记得他的声音。
那是梦境中曾听过的,清冷、低沉,凛然不可侵犯的声音。那似是我不可及的月光。
原来唯独这个声音,我不曾真正地忘记。原来那道月光,我曾亲手握住过千百回。
而这个声音对我道:
无需在意他物,你只需注视着吾一人即可。
倘若有什么可以证明一切并非荒谬,倘若有什么可以斩钉截铁地告知于我那并非一场幻梦,其理由,我所能抓住的,唯有这一个。
只需注视着他一人,只需追随他一人,只需呼喊他的名字——
杀生丸!
我喊出这个名字。
-
"……这便是你的理由吗,百里。"
我站在洗手间,怔怔地看着镜子里惨白的面容,和那憔悴得形销骨立的人影。那不知从何而来的声音震动着玻璃镜面,我看着自己的脸被在震荡中模糊不清。
"如果这便是你的理由……"
"那么,你醒来吧。"
我瞳孔猛地缩紧,几成猫瞳遭遇强光时的一针之线。
镜子中的我,黑发忽而疯长而去,自下颌顷刻长至脚踝,沉甸甸地搭在我的身后,于地面上方一尺之高飘荡。
我迟疑地伸出手,指尖在空气中打颤,缓缓抓起一把银色的发丝。
真实的触感,冰凉的发丝,好似雪一般,好似银子一般。
如见金阁。
杀生丸……
“杀生丸。”
我清晰地念出那个名字。只是念着这个名字,便心头滚烫。
我的理由。
我跨越五百年的沉沦,得以向永恒开战之时,他便是我的军旗*1。
我按上冰冷的玻璃,镜中人也静静地抵住我的手指。我朝她露出一个艰难的笑容,她也朝我笑起来,眼角眉梢皆是生涩,如同初生的婴儿。
“我是百里。”
她也在同时重复道:“我是百里。”
“我是杀生丸的妹妹。”
她重复道:“我是杀生丸的妹妹。”
"……他在等我。"
她重复道:"他在等我。"
“我该回去了。”
我们收回手,按在洗漱台的大理石台面上,神情是几近冷酷的坚毅。
她说:“我该回去了。”
那是满月之夜——
于是整整五个月后,仿佛按下了暂停键,又按下了播放键,我的思考终于再度续上,自雨夜而起,势如破竹。
倘若朔月之夜的月之潮汐会影响我的灵力,那么历经白灵切至仁王大自在天的一番变换之后,满月之夜的动荡是否也会令我神魂不定、灵力紊乱?师匠口中我所谓过于纯净的身体,必须常常与人类、妖怪们接触以保持稳定的身体,是否于满月之夜受到影响,以至于极易消散,乃至于被吸食灵魂的领主掠去?
触碰我的戈薇……五百年后的少女。我与她之间,这五百年后的岁月之中,是否有某种隐秘而不可分的联系?
我深吸一口气,于镜中人倔强至极的目光,找到上下界六大佛天之中唯一的真实。
日本,东京,日暮神社。
我冲进卧室,翻箱倒柜,找出上个暑假去日本旅游办下的护照,深吸了一口气,继而拿起剪刀,将这一头对于毫无灵力的如今之我堪称累赘的长发咔嚓剪短。银子般的发丝落在地面,我不为所动地剪下一刀、又一刀,最终留下仅及肩胛的银发。
两周后,持着旅游签证,我坐上了飞往东京的飞机。
感谢现代互联网的发达,日暮神社虽不至于声名赫赫,也没有像模像样的官网介绍,但在网络上信息流交织中终究可觅其踪迹。我从未像如今这般迅速果断过,马不停蹄地自机场而去,一路揣着于现代而言颇为文绉绉的日语询息问路,连饭都不舍得费时去吃。终于赶到日暮神社时,已是黄昏,再临逢魔刻,我看着一路蔓延而上的阶梯,竟有一瞬间的眩晕之感。
两年,二十年,看似并不相称的砝码放上天平,却倒向更轻的一方。这是何等毫无道理之事啊!
但我却想放声大笑,妄图狂笑不止,最终咬住内腮,犬牙狠狠嵌入嘴唇,猛地向上奔跑而去。
神社的台阶长而不绝,我冲过鸟居,奔过拝殿,越过好像在大叫我的小男孩,最终停在那棵大神木面前。
封印过犬夜叉的大神木。交错五百年前与现实的古木。
我静静看它一眼,余光好像瞥过一个追来的小男孩。时间紧迫,我只略作停留便循着戈薇所言的"食骨枯井"而去。
神社布置并不盛大繁复,除神木拝殿并一所住户以外,便只有一个上了锁的木质仓库。我毅然朝仓库走去,以这具人类身体从未有过的蛮力将锁生生破开,推开木门,冲向那古老沧桑的枯井。
"喂——擅自闯进别人家,你到底是谁啊——"
小男孩终于气喘吁吁地跑来,扶着门槛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道。
我这才注意到他,看到他那双和戈薇相似的黑眼睛。
"抱歉啦!"我回头对他笑道,情绪不受控的高昂,"要我替你向你姐姐问好吗?我现在要去找她啦,草太!"
"诶诶诶,你知道我的名字,这位银发的姐姐,你难道是姐姐的朋友吗?"
我单手撑上食骨之井,在飞身跃下去的一瞬间回答道:"要说的话,我是犬夜叉的姐姐!"
坠落失重感持续传来,我早已坠出枯井本身的深度,前方有依稀闪烁的光点,像是黯淡夜空中被乌云遮住的微弱星辰。裙摆飞舞,水手服下摆灌满五百年前的风,白色领巾被吹得高高扬起,我用尽全力,朝那一处亮光伸出手去——
我眼前一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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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1:原句出自王小波《爱你胜过爱生命》:当我跨越沉沦的一切,向着永恒开战时,你是我的军旗。
其实这部同人我算是当作少女漫来写的!我对少女漫的偏好是:女主角一定会被男主角拯救。
倒不是那种王子披荆斩棘拯救公主的拯救法,是所谓:因为你的存在,我便得以被拯救。因为你,我无所不能——你不必拔剑,不必向我伸手,我自会前来。你可以凋零,你可以枯萎,但我见你一眼,万般柔情涌上心头。有情皆孽,你是渡我出苦海的理由。
而登峰造极的少女漫呢,则是我们终将互相拯救。
感谢各位喜欢!希望能让大家藉由文本体会到我这方面的偏好和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