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生丸]白灵切

　　闭幕的影厅中空无一人，影院隔音设备极佳，身处其中，听不见丝毫旁的声音。电影最后一场已经结束，客走人散，打扫卫生的清洁人员也不见踪影。紧急通道指示牌的是幽幽绿光犹自亮着，仿佛与两年前……我的两年前……毫无区别。那把原本找不到的雨伞静静地躺在座位上，像是在这里已经躺了很久了。

　　我如雕塑般在原地站了很久，脑海锈顿，毫无转动。

　　直至不知从何而来的清洁人员从入口探进头来，喊了我一句，小姐，请你问还有事吗？我才猛地惊醒，冷汗涔涔而下，霎时脱力地半跪下去，膝盖狠狠磕在台阶上，骨骼被砸出"喀"的一声。跟着，无数透明水滴砸到地面，我茫然地伸手接住那些水滴，温热的，仿佛刚刚从何处落下，我的手缓缓摸到自己的脸颊，湿漉漉的，像沾满了初秋的露水。

　　初秋……对了，战国时代还是初秋……

　　而我现在又在何处？

　　空气冷得令人不住发颤，影城之外潦落的大雨似乎已经渗入这座新起的建筑物，水手服的领巾被我紧紧攥在手里，再紧一点，再紧一点，像是能藉由此攥到不存于此世的那只手。

　　"小姐？"

　　似是因为没有听见我的回答而疑惑，清洁人员走上来看了看情况，一见到我的模样便吓了一大跳，结结巴巴道："你，你没事吧！"

　　我下意识地答道："我没事。"

　　"但是你……"他迟疑地问道，目光在我身上扫来扫去。我扶着座位把手站起来，迟疑了一下，拿起那把黑色雨伞，用纸巾擦了擦脸。

　　“我没事，谢谢你。”

　　我慢慢地离开。

　　每一步都不似踏在实地，我的身躯竟似漂浮起来，高高地漂浮着，踩在恍恍惚惚的云层中，灵与肉孑然而离，伶伶地、机械地朝着前方而去。我走进雨里，大雨落进发间，如恶鬼一般趴在头顶上，让我全身不住地发抖打颤。大腿如同历经了一场狂烈奔跑，抬步难似举千钧之重，手上的雨伞冷冰冰地坠着手指，我察觉到指尖不住地抖动，像是痉挛一般。

　　我闻出雨的腥味、霉苦味和愁苦。

　　像是绵亘了五百年之久的雨，于子夜将临之际敲击在大地上，似千万错位的棋子星星而落。

　　这是哪儿？我问自己，左右环顾皆是我熟悉至极、又陌生至极的景象。两年的异世之旅便足以将这二十年的现世颠覆么？便是远渡重洋的留学者亦会思乡，归乡之际仍是欣喜若狂，为何我站在这钢筋水泥之中，却尤其迷茫，恍若一道孤魂飘荡。

　　……那时戈薇碰了我。

　　仿佛生锈的齿轮生涩地运转一般，我开始费尽全力地思考，回想当时所发生的一切。思绪自戈薇触碰到我裸露的手腕而始：那挥之不去的怪异之感，吸取灵魂的豹猫领主，熠熠闪耀的仁王大自在天，不可平息的兄弟之斗，杀生丸的怒声呵斥……满月，悬于正空的血月，颤动不安的灵力……

　　倘若我与戈薇皆是自五百年后的现世去往彼岸战国，那我如今回到现世是否也与她有关？

　　我试图于迷雾中探出一条清晰的思路。但一个更为可怖的设想自脑海深处浮起，它如此庞大，如此令人战栗，仿若最为诡异的大鬼之瞳，一错不错地注视着我的掩耳盗铃。

　　那些事情，可是当真发生过吗？

　　排山倒海一般，此般思绪一端开头便不可遏制。

　　雨滴落满了我的面孔，大雨滂沱，握在手中的雨伞似黑鸦般兆示不详。雨水落入我的眼睛，一滴，搭在我的睫毛上，一坠，我的视线模糊不清，眼睛被刺出尖锐的一痛。

　　我当真在战国停留了两年，而非精神失常的幻梦么？那些光怪陆离的人类与妖怪，仿若阴阳师物语一般绮丽玄幻之物，当真存在过吗？若是存在，为何五百年后的此世不见其影，天下人熙熙攘攘不过凡人，何曾有妖魔的身影。

　　我头疼欲裂，哮喘发作一般无力地喘息几声，朝着我租住的独居而去。

　　蓝色水手服被打得紧贴在身上，制服并不柔软偎贴的布料湿黏黏地与皮肤相连，水手服的领巾在手心被攥出无数道折痕，继而被雨水尽数浇乱，仿若我杂乱不堪的命运掌纹被一同锉平。我慢慢地上楼，昏黄的廊灯映出一滩又一滩残着雨水的泥脚印，无数自雨中归来的房客的人生错乱相交，而我与他们无异。

　　在打开房门前，我仍抱有一丝几近幼稚的幻想。

　　如同现代漫画一般，推开房门，五百年前的美丽大妖于立于窗边，银发被夜风吹乱，而他朝你伸出手。奇迹再临，你握住他冰冷的手，重返过去。

　　但房门打开了。

　　空无一人，空无他物。这间冰凉的房间顽固地伫立在那两年岁月之外，毫无变化，满室孤寂之意仍未离去。

　　我在门口站了一会，慢慢地走进去。仿佛枯死的树干，又仿佛孤独的寒跫，我于窗边静坐，未曾放下手中雨伞。

　　思绪凝固在脑海之中，我听到极其轻微的一声"咔"，放眼望去，却不见何物合上的声响。

　　枯坐一夜，我终是明白，那是我脑海之中、记忆之盒关闭的响声。

　　第二天一早，我便拿着雨伞再度前往影城。我对着昨夜的票根购买相同影厅的电影票，一场接一场，一部接一部。

　　幸得是工作日，不至于沦落到无票的境地。

　　自取票机回来，我手中已是七张相同座位的电影票，而我对究竟会看到何些电影毫不关心。

　　我只关心一件事。

　　犹如阿尔兹海默症患者亲眼目睹自己逐日丧失记忆、惶惶不得终日一般，我在巨大的恐慌之中捏紧了那把雨伞。胸腔跳动，是一头野兽在山洞中无头乱窜，找不到那唯一狭窄的出口。

　　电影开始。

　　第一部，第二部，第三部。

　　大屏幕上，演员去了又来，屏幕亮了又熄，一切吵闹的悲欢离合被黑幕重重掩下，一切欢声笑语皆不入我眼。直至最后一部电影亮起，中年男人抱着他的孩子，调笑着对前方的少年道，来，叫哥哥！

　　哥哥……

　　这称呼令我迷惘地喃喃重复。

　　哥哥……

　　我感受到眼泪从面颊上流下来。这不是今天我第一次流泪，但我竟不知道它为何而流。

　　电影结束，曲终人散。

　　我缓缓站起，蹒跚地、几近佝偻地跟随零星几个观众走到出口。在将要踏出影城的一瞬间，如有感召一般，我回过头，看到黑漆漆的影厅，漫无人影，唯独几瓶可乐东倒西歪地摆在座位扶手之上。

　　我愣了许久，直到被工作人员催促，才茫然地想：

　　我为何要来这里？

　　-

　　新的一天来临，我去上学了。

　　我飞快地恢复正常，一如既往地上课，换教室，研写论文，与友人笑闹交谈。我们调侃过专业课老师的进度缓慢，抱怨过食堂的饭菜难吃，我如此平静，如同一颗缓缓坠下的沉重金锚，朝着万里被称作现代日常的海底而去。

　　唯独在路过鲜花灿烂的花圃时，我会感到一阵尤其的心悸。

　　那花鲜艳得过分，活生生的，残着昨夜露水，带着一点发绯的紫色，犹如一具无人问津的尸体。

　　尸体手上的尸斑，会是这样的颜色么？

　　我匆匆离开。

　　自第一夜后，我再未陷入失眠的困境。甚至于，如同闹钟一般，每天我定好时钟，喝掉来自日本的奶粉冲好的牛奶，躺在床上。闹钟响起，我安然入眠，一夜不做任何梦。

　　仿佛被上弦的玩偶一般，我藉由着这精准到机械化的闹钟作息生活着，翻着日历，一天，一天，一周，一周。

　　一个月翩然而过。而我毫无所觉，好似误入莫比乌斯环，永远被困在了同一天里。

　　现实成了一把将我锁死的钥匙，在这钥匙背后，一切大门朝我关闭，现世的人生近乎陈腐，毫无波澜，毫无生死之痛。我曾经习惯了这一切二十年，但每到正午时分，后背会窜出一阵火烧般的疼痛。如刀匠的铁锤将我的脊骨抽出来疯狂地捶打重塑过，我躺在午休的床上，感觉自己嘴唇颤动，似乎要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一日，逢魔刻。

　　我路过拐角，遇见一对兄妹。

　　兄妹二人年龄相差悬殊，兄长已是西装革履、衣冠楚楚的上班族了，而妹妹还一身幼稚园的校服，头上戴着活泼可爱的小黄帽。她开心地牵着兄长的手，嘴里大喊着："哥哥，哥哥！"

　　"是，是，哥哥在呢。"而兄长无奈又纵容地接话，"今天想吃什么味道的糖？草莓？葡萄？"

　　他们的话语逐渐远去，话音消逝在风的末尾。我伸手碰了碰嘴唇，意识到它再度张口，一个陌生的发音形状，像是想呼喊什么。

　　"……哥哥？"

　　我试探性地喊道。

　　但发音时舌尖抵住上牙尖的动作告知了我的错误。

　　我再一次走上那楼道，寿命将尽的灯管发出黄澄澄的闪烁，越过一扇扇紧闭的铁门，如同过去五个月前一般，我打开了我的那扇门。

　　若说我的生活尚且残留着什么妄想，想必便是那自动漫中看来的一幕幻想：你打开房门，银发的妖怪站在窗边，朝你伸过手来。

　　但何时看过这一幕，又是出自哪一部漫画，我却一时忘记了，只执拗地认为，一定曾有过这样的画面。

　　这幼稚的幻想持续了五个月，仍如顽草般自枯岩中生出。而这一次，打开门，夜晚的清风拂面，临窗的书桌上，被风吹起的窗帘将花瓶带倒，花枝散落于桌面，水自瓶口滩出，亮幽幽的，在月光下显出令人畏惧的冷光。

　　像是有谁来过。

　　但窗户之旁，什么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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