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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世二
照顾伤员,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尤其是这个伤员虽然昏迷,但是还有很强的本能防御机制。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多的呆在森林里,让他慢慢不再抵触我的靠近。期间由于不太愿意看到他美丽的银发落在泥土上,我给他垫了我行李里的丝绸,不太想让他遭受风吹雨淋,给他在树枝上用防水的雨衣搭了小蓬,到最后几乎已经搞成一个野营露宿的小根据地了。但我仍然觉得别扭,想了想,还是他这个妖怪的模样和气质跟这样简陋的环境不太符合。
银发的美丽大妖,他在昏迷中也紧紧皱着眉。倘若可以,谁不想为他抚平眉梢呢。
我靠着他旁边的大树,身边寂静无声,连昆虫的叫声叶不可闻。森林深处如此寂静,实在少见。我不很适应这样的寂静,总让我隐约想到什么不好的事情,但我还是没有离开,长久地坐在那里看从树叶缝隙漏下的金色阳光。树叶在风中安静地摇曳,泛起柔软的波浪。
我不讨厌人群,但我更喜欢这样的独处。并非喜欢孤身一人。热闹的人群会提醒我:你不属于这里。所有人都能在这个时代追本溯宗到自己的根源,生存的枝桠彼此相连,唯有我,一切都是侥幸所得。梦终究会醒来。
我无聊到开始念诗,先是车尘马足富者趣,酒盏花枝贫者缘。又是无田似我犹欣舞,何况田间望岁心。念到最后无诗可念了,我就开始絮絮叨叨地自言自语,大概内容如下:
你这伤受得挺重啊漂亮哥哥,什么时候能醒呢,醒来你这样的妖怪会想吃什么呢,你是怎么伤成这样的啊,哎兴致来了我给你做首打油诗吧,今我眠,明我仙,凡世庸人何自扰……但有明月照心间。是的,明月就是代指……嗯算了不能说,万一你能听见呢?说来,人类真脆弱啊,还会老去,百年便是两代人的兴亡,当妖怪是不是还挺好的嗨,但是那也得大妖怪,乱世里小妖怪和普通的人类又有什么不同呢?我看我们还是应该和谐有爱共创美好社会,可以签订一个人妖和谐共处协议,里面把人妖通婚啊人妖财产分割啊都写上。
备注,以上内容实际表达时皆是更温文尔雅更正式的表达方式。
月光斑驳洒下,我半倚在树枝上,看深秋夜露渐渐凝聚,落满我的巫女服。
“你什么时候能醒来呢,听说南方有好多温泉,真想快一点去泡泡看。”
我抚摸着树干,感受树木的生命和应和,又有点落寞地一笑,“不过一个人泡着也没有什么意思,你还是好好养伤,恢复好了再醒吧。”
“别担心,有我在这儿守着你呢。”
第三天,森林的另一头终于传来了动静。
那不是什么小动静,不是随便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妖怪就能发出的动静。
浓烈的妖气,夹杂着魔性的鬼的气息。
看样子,是吞噬过很多生命的大鬼。
我跳下树梢,拔出我的剑,前去迎敌。但鬼比我想象得要快,几乎如同幻影一般,转瞬便从森林的边缘逼近了这里。我皱紧眉头,割出一滴指尖血,滴入结界的核中。结界瞬时增强,隐蔽地遮挡住一切异状。
来吧!我在心底默念。我还没有杀过鬼呢。
鬼的气息停在了前方的空地,森林的中央。我站在他的前方,拔剑出鞘。
巨大的身形缓缓地从地上的阴影中涌出,如一条向上奔腾的河流,如一条飞快汇集的山脉。森林的树木被一片片推倒,我咬紧牙关——鬼庞大得不可思议。
森然鬼气从他身上流泄而出,所到之处树木枯死,寸草不生。
敌人未动,我却不得不动。
剑鞘插地,灵力从体内狂涌而出,如雪一般将鬼气消融殆尽。
鬼终于低头看向我,他头大如钟,咽细如针,双手双脚畸形般得硕大,外侧皆生荆棘直骨。声若混雷轰鸣,“人类的巫女,你胆敢阻拦我!”
我说:“哈?凭什么不行,凭你声音比我大?”
鬼听罢怒吼,声波几乎震得人内脏发痛。我铺开灵力笼住身后的森林,避免波及影响到村子。
这种鬼的智力是真的不高,顶他一句就生气了,建议再多修炼一下语言系统。嘴笨没人爱的。
在心底想着,我擦了擦溢出嘴角的鲜血,明白遇上了一个极其难缠的对手。
不能再被动接招了。
打定主意,我松开剑鞘,双手持剑,足尖点地,高高跃起——鬼的弱点在他的心脏。只要刺穿他的心脏,就能最快地杀死他。
庞大身躯的代价往往是动作迟缓,但见过他来时的迅捷无声,我丝毫不敢在此处大意,时刻留意着他的一举一动。果然,我刚刚跃至空中,他的左手突地消失了,下一秒又突地出现在我身后,自下而上朝我攻来。我当即反身拼上剑锋,利刃重重刮过鬼手,却一点伤痕也没有留下。
啧。
我猛地收回剑式,灵力迸溅,自剑尖而下,引导着剑身狠狠破开手臂直刺而下!
鬼痛而狂吼,忽地坠入阴影,不见踪影。我翻身落地,屏住呼吸,放开感知去搜寻他的方位——
他出现在结界之前!
是我疏忽了!其他妖怪发现不了,但是鬼的力量与我的灵力相冲,彼此之间最是敏感。他完全可以探查到我灵力密布的地方,也就是结界!
阴影顷刻聚集,鬼身冲出,鬼手萦绕着猛烈黑气砸向结界。我闪身而至,提剑而上,自他的掌心劈入,一路劈至他山脊般的手臂。
他的手臂外侧有骨刺,我便自内侧而上,脚下却突然显阴影。我本能地后退跃高,鬼的速度却太快,位移的荆棘直刺我的胸口。不得已,我以剑匆匆抵挡,整个人被顺势掀翻,骨刺突入胸口半分。
我落在树枝上,捂住胸口喘了一口气。
“你太慢了,人类。”鬼蔑而嘶吼。
“你很快。”我喘着气回答,“那我就不和你比快。”
鬼哈哈大笑,“那你便慢慢地受死吧!”
我屏息,凝气,闭上眼睛。
灵气探及到每个角落,触碰到飞花,落叶,颤抖的土粒。世界在我“眼中”变得无比缓慢,一呼一吸都尽在我的咫尺之间。
我碰触到我的结界,银发的大妖怪依然沉睡着,月光落在他的身边。
我触碰到面前的阴影,山峦般的生物企图从这小小角落袭出,以谁也不能抵挡的速度。
他来了。
我睁开眼睛,剑尖微抖,挑开了一片被鬼的疾风吹得落下的枯叶。
落叶飘然落在地上,而我的剑尖也以一个缓慢的速度,在一切变化发生之前,抵在了鬼的腹部。
鬼的心脏在其下剧烈地跳动。
原本坚不可摧的鬼的身体在纯净的灵力前柔软似豆腐,我送出剑身,在要刺到心脏的一瞬间忽然顿住。
粉色的传信鸟与鬼愤怒的哀求一同到来。
鬼哀求道:放过他。
传信鸟传来声音:有鬼在攻击村庄的结界。
鬼又狂笑,“那正是我的分身!即使你刺下去,也杀不了我。人类啊,把那个妖怪的血交出来,我饶过你的村子!”
村庄的鬼的怒吼与他的狂笑一同传来:“否则你们都得死!”
我抬腕用力,剑尖刺穿鬼的心脏。他的狂笑凝固在半空,继而怨毒地消散。但他果然没有死去,阴影重新开始聚集,但速度大不如前。
我落在地上,挡在结界前方。身后是我搭好的篷子,柔软的丝绸,和沉睡的银发大妖。
“也许这就是拯救睡美人的骑士要经历的重重险阻吧。”我收剑入鞘,喃喃道。
鬼有分身,杀一不死,必须要同时刺穿两个鬼的心脏。我只有一人,分身乏术,但我奇妙地知晓一种咒语,能够让我一分为二,但灵力也一分为二。这咒语是有代价的。我在透支我灵魂的力量,因而咒术持续时间结束后,我将变成小孩的形态來休养生息。
那也意味着脆弱。
人类的村庄会收养一个毫无作用的小孩吗?恐怕不见得。尤其是这个小孩还会引来无数企图趁隙而入的妖怪。
但是,那也无可奈何嘛。
我模仿了一下信长的名言,打定主意,手上快速结印,口述妖咒。
强烈的撕裂感自身体内部传来,我的力量一分为二。
我和看向了“我”。
一身红白巫女服,手持纤细长剑。黑发黑眼,头发用红色发带高高束起,是再正常不过的人类模样,但此刻正因为灵力的翻涌而使得瞳孔变成璀璨的银色。
原来我战斗的时候是这幅模样。
我们彼此对视一眼,意志坚定,继而转身,朝着不同的目的地背驰而去。
我迎面对上了鬼,在肆虐的鬼气中,扬起头,高声道:“别做梦了,要死的,只有你一个!”
话音未落,荆棘骨刺悍然袭来,树木被切割得粉碎,落叶千万纷纷而下,我挥剑击开千万骨片,在间隙中欺身而上,试图直攻他的腹腔。
但鬼很强。
我少了一半灵力之后难以应对。先前以慢胜快的方法需要耗费大量灵力,现在已经不足以支持。数十次进攻,每每近身便被逼回,阴影无处不在,而鬼的速度越来越快,越战越勇,他嘲笑着嘶吼,荆棘骨刺如刀片般不断袭来。我被割得伤痕累累,血从脸颊的伤口流下。
而我的分身也疲于应对,半跪在地,支着剑喘气。
村庄的人瑟瑟发抖,葵流着泪想要冲出结界拯救我,被旁边的大人死死按住。
而鬼嘲笑道:“为了庇护一个妖怪,拉上整个村子陪你一起死,自私的人类,可悲的巫女啊。”
“什么?”有人惊呼。
“巫女大人庇护的是妖怪?”
“森林里的那个是妖怪?”
“为什么不交出妖怪?”
“巫女大人为什么要害死我们!”
我的分身听见的声音,也传到了我的脑海里。
“啊……”
我含着满腔血腥味嘶哑地喘气,发梢有鲜血不断地滴下,汇成了小小的血坑。真是狼狈,我竟然伤得如此难看,跟身后的妖怪比起来简直云泥之别。
银发的妖怪正躺在那里,雪衣红梅,风雅至极。黑暗的森林里,月光只落在他身上,与我隔开一条明暗分明的线。
谁能舍得让恶鬼去玷污这条脆弱的线呢。
想起师傅曾经问我,你为什么挥剑?
我也不知道为何,毕竟我才从一个菜刀都没碰过几次的人变成如今的巫女。我那时候随口回答,为了保护弱小,我们要以保护弱小为荣,以欺凌他人为耻。我说得中气十足,就跟喊入党宣言一样,师傅无奈地看了我一眼,擦着我那把剑的剑身,低头叹道:“这条路,谁走得通呢。”
叹完,那天他就不再理我了。
不知道师傅什么意思,也没想过为什么会走不通。但此刻我握紧剑,血染上白花;我提起剑身,剑尖锋芒直指向鬼。
此刻,我定然,是为了守护而挥剑。
“话不要说得太早啊……”我低声道,“我还没死呢。”
我跃起来,肺腑像在燃烧一般的灼痛,身体却前所未有的轻盈。
“昔有天上城……”
我挥剑而出,低声轻吟。
“遥在日炎外。”
天上人正躺在月光中,遥在战斗之外。我为此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
村民们仍在争论,仍在结界里蜷缩,仍在期盼着奇迹的胜利。
“琼楼照霞衣,流金坠祥云。”
我没有霞衣,此处亦不见祥云。唯有剑身映着冰凉月光,泓澈如秋水。
在光与暗的分界处,一点流金乍出,随即火光猛现。火焰如狼群般狂涌而出,霎时冲破剑尖席卷大鬼。
“玉不解我意。”
我长叹一声,旋身破开鬼的腹部,黑发在火中狂乱舞动。死亡的烈焰冲进鬼的腹腔,转瞬便吞噬了他的心脏。
“明月知我心。”
心脏同时化为飞灰,两个鬼不甘地哀鸣着倒下,巨大的躯体重重砸在地上,如恶之山屹立。
而后阴影散去,鬼的身体逐渐消散,暗淡的光渐渐逝去。
尘埃落定,森林的一半已被摧毁成一片荒芜,再不见葱郁茂盛的树林。唯有村庄安然无恙。
两个我也跟着落了下来,跪倒在地,勉力用剑撑住身体。
“巫女大人!”
葵在身后大声呼喊,但“我”已经没有力气再回头看她,身体也开始慢慢透明。灵力没有回到本体中,而是就这样一点点消散在天地间。
仿佛我自己正一点点消散。
葵在身后悲痛地哭泣,而“我”慢慢消失了。
力量开始从身体上流失,我的身体成了贫瘠的土壤,再也保不住丰沃的水分。我感觉自己在漏水,灵力从千疮百孔的身体上流出去。我低头看着自己的身体,禁不住叹息一声。
咒语结束了,我要开始变成小孩。
也不知道变成小孩在这战国时代会怎么样。
战乱,纷争,抢掠,掳夺,杀人,放火。这是一个战火连天的混乱时代。妖魔,鬼怪,魑魅,魍魉。这是一个强大的妖怪肆意侵略弱小的时代。
信任岌岌可危,人们风声鹤唳,而尚有更大的黑暗与危机正潜伏在深处。
远方巫女的亡灵被再度唤醒,邪恶的蜘蛛爬上了命运之网。两把牙刀出鞘,昔日的敌人将要席卷重来。
但是,我也从来不曾后悔过。
守护一个人的感觉,原来是我从未体会过的美好。
师傅,我在心底低声对他说,尽管不知道为何你要哀叹,但这依然是我要走的路。哪怕我的昏迷与此有关,但是,即便再来,即便从头开始,我也会毫不犹豫地重蹈覆辙。
我靠着最后的力气挪进之前划好的结界里,血腥味立刻笼罩了这原本已经干净的方寸。实在不好意思。我想说,但没有力气,只能拿起手边的膏药胡乱涂在伤口上。
不愧是我特制的女巫灵力牌膏药,立竿见影,清凉柔和,抚平伤痛。
“幸好你落到了这里。”
“不然我受伤了也不能这么快就拿到药——嘶。”
我按住断开的肋骨小口小口地呼吸了一会,庆幸自己恢复能力不同普通人类,不必担心变成小孩之后怎么去拿钱看医生。
“真狼狈啊。什么嘛,我还挺弱的,还以为已经够强了呢。”
“……我可能要睡一会了。你会什么时候醒来呢?不管怎么样,祝你早日康复……不。”
我看到他紧蹙的眉头。
“还是祝你做个好梦……吧……”
说完这句话,我便靠着剑,慢慢地,慢慢地,失去了意识。
在意识消失的最后一刻,我忽然想,那首诗的最后一句,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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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睡相不太好。
这我本来还不知道,在现代我都是一个人睡,每天早上醒来和晚上睡觉的时候都是一个样子,也无从得知好还是不好。后来到了这边,据师傅说我一晚上能以腰为中心点做三百六十度旋转,导致早上爬起来的时候还在原来的位置。我起初还不信,等到了露宿枝头的时候时不时滚下去才彻底意识到这个问题。
昏迷之中身体持续传来灼烧一样的痛楚,我像是在什么颠簸的东西上,兽类皮毛的气息飘进鼻腔。我起初以为我被什么野兽叼走了,试图醒来却不得而成,只能继续听天由命默默祈祷。这颠簸持续了好几天,好几次我都感觉自己差点乱动得从兽类身上摔下去,但被一双手牢牢扶住,又放回了原来的位置。耳边还依稀能听见有人的抱怨声,那声音像是个不满意的小老头,大概在喊“您为何对一个人类这么好”,“这个小丫头到底有什么用”之类的话……
哎?
怎么处于这种昏迷状态是可以听见外面的声音的吗?是因为灵力吗?那既然我灵力现在衰弱成这样还能听见,当初那个妖怪是不是也能听见我的喃喃自语……我靠!不是吧。
“闭嘴,邪见。”
有人呵斥了他。那小老头一样的声音立刻安静了。
不用再被吵到让我心生安慰,这简单的对话给我带来了莫名的心安,我翻了个身,再度陷入沉睡。
温暖的阳光照在我的身上,在已然落霜降温的深秋,这阳光暖洋洋的,像是温柔的抚慰。北国的秋天不会有这样的阳光。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身边草木茂盛,花香馥郁,蝶舞蜂飞,实乃芬芳之地。我发现自己正趴在一头双头马兽上,身下垫了柔软的布料,双头马兽的身侧挂着我的剑,已经归剑入鞘,雪白的剑鞘在阳光下显出温润的光泽。我一度怀疑过剑鞘是一整个巨大的白玉雕刻成的。(师傅回我一句:少做梦了。)
我还发现,这个双头马好大,能让我整个躺在上面。但我又看了看双手,不得不接受现实:不是双头马兽太大,是我变小了。
头发也等比例变短了。等等,衣服呢……巫女服也变小了!这也行?不过幸好幸好。
我从马兽背上利落地爬起来,伸手准备去拿我的剑。不管身处何处,总要拿着剑才能让我安心。说起来我在昏睡的过程中居然放开了剑吗,是变小了力气不够,还是被人掰走的?
正想着,耳边忽然冒出一声大喊:“杀生丸殿下!她醒了!那个人类的小女孩醒了!”
突如其来的一嗓子喊得我一个激灵,探出去拿剑的身子眼看着就要因为不稳而落下,我赶借力一扑抓住了剑,整个人却也因此彻底扑出了马兽背部的范围,眼看着就要悬空落下——
一只手稳稳地接住了我。
妖气。
强大而纯粹的妖气,像是无处可躲的月光。
我有些发愣地抬起头,一时间忘记了语言。
银色发丝因为他瞬闪而来的动作而翩然扬起,又轻轻落下。
阳光下,那些发丝泛出比最奢侈的丝绸更华美的光泽。
我靠在雪白的兽毛披肩上,迟缓地,发愣地说:
“……谢谢你。”
是那个大妖怪。
下方的尖叫声还在继续:“你以为你在做什么!快从杀生丸殿下身上下来!”
“啊,对不起。”
我赶紧跳下去,落在地面,然后不甘愿地发现我还没有他的腿高。不是这变得也太矮了吧!腹诽了一句,我转头去看旁边声音的主人,看到一个绿色的矮小妖怪,比我还矮一点,嘴尖如喙,眼大如铃,一身狩衣,头戴小帽,手持男女双面人头杖,声音像是小老头。
“啊,是你啊。”我双手合十朝他摇了摇,“对不起对不起,你是叫邪见吗?”
“人类女孩,你是怎么知道的?”绿色妖怪一惊,又立刻斥责道,“还有这种轻浮的道歉是怎么回事,别以为这样就能抵消你对杀生丸殿下的冒犯……”
他还在继续念叨,我好奇地转过头,然后不甘愿地用力抬起头,“杀生丸?”
好熟悉的名字。不对,我在装什么呢,不是早就该知道了。我应该震惊才对。那可是杀生丸!
“喂!”邪见挥舞着人头杖再度斥责道,“你这个丫头,竟然一而再再而三地无礼,怎可直呼杀生丸殿下的名字!”
杀生丸殿下,低头看了邪见一眼,“邪见。”
邪见一个激灵站直,“是!只要杀生丸殿下一声令下,我立刻教育这个丫头……”
杀生丸冷冷道:“闭嘴。”
“是,我邪见立刻闭——”
邪见猛地捂住自己的嘴,不可思议地看了杀生丸一眼,然后愤怒地瞪向我。
嗬哟,老爷爷,好大的官威啊。
看他不能说话,我笑眯眯地说:“为什么不能直呼名字呢,名字取出来不就是给人叫的吗,邪见爷爷你要是想的话也可以随便叫我的名字呀。”
邪见爷爷用力捂着嘴,用眼神疯狂地表达着对我的满腔愤怒。要是给他放开嘴,怕是立刻能吵骂得我狗血淋头。可惜他不能。哈哈。
我畅快地气完了人,却一直不敢回头看向那位被称作殿下的大妖。
太过美丽的事物会让人心生向往,但真正来到你身边时,又会令人不由自惭形秽,心生退却。
我在原地局促地抿了抿嘴,把不知何时被绑在手腕的红发绳取下来,正要给自己扎头发以转移注意力缓解紧张时,身后忽然传来淡淡的询问声,“你叫什么名字。”
那声音并不疑问,并不起伏,并不好奇,如月光般清冷,好像世间万物都不值得他投下更多的关注。
但他问了我的名字。
我呼吸错了一拍,“百里。”
身后人一顿,重复道,“百里……吗。”
我鼓起勇气转过去,看到他金色的眼睛。
那是冰冷的黄金,如锋利刀刃,令人不堪直视。
但此刻,刀并未出鞘。
或许是错觉,但我竟然有一瞬间觉得他在专注地注视我。下一秒他移开了视线,错觉随之崩塌。我小口地呼了一口气,感觉自己脆弱的心脏不太能承受得来。
“你来自何方氏族?”
“氏族?我只是普通的百姓,并非氏族出身。”
从侧面看过去,他的眉梢像是一顿,蹙了起来。
“那么,你来自何处。”
一个我一无所知的大妖在查户口般询问我的情况,而我目前灵力消失大半,脆弱如人类孩童,却丝毫提不起警惕和防备。他问,我便答。
“……北方。”
强烈的视线从一旁传来,捂着嘴的邪见用眼神谴责我过于敷衍的回答,我被这眼神没由来地看得压力陡增,老老实实补上一句,“没有妖怪能够进入的白灵山,我是从那里下来的。”
那位殿下好一会没有说话。
我们彼此沉默着,邪见也被迫沉默着,暖风吹过草地,草浪飒飒,他的银发被轻柔地扬起,缺失一臂的左袖也被吹开,红梅绽放,美若如梦似幻的雪境。
我一时看得入了迷。
直到他拿出一样东西。
那是一个断开的项链,最中央缀着一颗透明的琉璃珠,里面装有两个白色的东西。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空空如也。
“是你的东西?”
我惊呼一声,赶紧去接过来。
我,的,妈,呀!怎么把这东西弄掉了,什么时候弄掉的,战斗的时候吗,幸好被他捡到了,幸好幸好。
“谢谢谢谢,你真是个好人,杀生丸殿下的大恩大德我没齿难忘——咳。谢谢您。”
我咬了一下舌尖,克制住自己满嘴不着调的胡说八道。
说真的,在他这谪仙一样的风姿仪表面前,插科打诨都是一种亵渎。
“这是什么?”
谪仙人问道。我有些意外,以为他不会对这种东西有兴趣,“里面装的应该是两颗獠牙吧。”
“其实我也不太清楚到底是什么,只是听师傅说我昏迷的时候死死抓住两件东西,一个是这条项链,一个就是这把剑。”
我扬了扬手上的剑,邪见的目光跟着到了剑上,他的目光却依然看着我,一动未动。
“……这个项链我也研究了一下,”我被他注视得暗暗咽了一口口水,“应该是犬类的獠牙?非常锋利,不像是野兽的,应该是妖怪的。但这两颗獠牙好像并不属于同一个妖怪。”
我是不是说得有点太多了。这就是传说中的色令智昏吗。
“你猜测得没错,这两颗獠牙不是同一个妖怪的。”那位殿下说,“它们的主人不同。”
犬妖。
我忽然福至心灵,壮着胆子粗略观察了他一下,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这位殿下应该是犬妖啊……咦,我不是早就该知道这件事吗,毕竟他可是杀生丸。
那么出自他口中的鉴定,一定是正确的。
两样我死都不肯放开的东西,一样是我的剑,这还好说,但这个项链我怎么也无法理解。说是我第一次除妖的战利品吧,也不至于到以命相护的地步,而且收集战利品,我又不是那种冷血的战斗狂。
两颗獠牙,到底是出于什么我把他们放在身边呢。是为了纪念,为了提醒,还是这本就是我珍重的宝物?
我猜不透,也不知道如何去猜,要是我也是犬妖的话还能有点线索,但我只是个人类。
一个不切实际的幻想忽然从脑海里升起。犬妖,獠牙,会不会跟杀生丸有关系呢。
算了算了,我也不敢问。
悄悄抬头看过去,他没有再进一步解释的意思,只是望着远方,不知道在想什么。阳光落在他面上,显得眉间的阴影越发深了。
“为什么会昏迷?”
他问。不知是否是我的错觉,或是微风太温柔,花瓣被吹到我的指尖,他的披肩也被吹得翻起毛浪。
他的声音,像是比之前更轻了一些。
我眼眶没由来的一酸,赶紧别过脸缓了缓,才回答他,“我也不知道。”
“我什么也不记得了。”
只记得我的二十年人生。很遥远,在五百年后的未来,却又无比真实。真实得此刻才像是梦境。
“我只记得,我醒来就在白灵山的山巅。师傅收留了我,把这把剑和项链给了我,他告诉我,这是我当初拼死也不肯放弃的东西。”
我喃喃道。
“呵。”
杀生丸低下头,像是笑了。绝不是温柔的笑意,却离嘲讽又差之甚远。
我还来不及看清他的表情,手上的项链飘了起来,绕着我的脖子,断开的地方渐渐复原。琉璃球再度躺在我的胸前。
“既然是如此珍贵的东西,那便毋要再遗失了。”
他转身而去,邪见赶紧牵着双头马兽跟上了他,我愣愣地站在原地。风吹散了我的黑发,我忽然觉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我的目光追随着他的背影,从他的发,到他的振袖上的梅花,再到他缓缓松开的右手。
……松开的右手……?他什么时候将手握成了拳?
一道殷红在他锋利的指甲上一闪而过,像是掌心渗出的血痕。
我眨了眨眼,再看过去时,那只手依然干净无暇,没有半点鲜血的痕迹。
是我眼花了吗?
他忽然停下了。邪见猝不及防撞在了他的腿上,连忙抱着人头杖后退道歉。杀生丸置若未闻般,转过头,遥遥地看向我。
“跟上来,”他说,“百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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