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生丸]白灵切

　　费了这一段折腾的功夫，夜已显露逐渐离去之姿，深浓暗色自天边明朗，由黝黑转为阴郁深蓝，想来再过两三个时辰，便要天明了。而雾气丝毫未散，我们越过重重白雾，终于登上了这座蓬莱岛。

　　岛上竟是森林茂盛，溪流潺潺，黑泥土丰沃潮湿，空气里尚且带着夜露的清新凉意。自地面朝天空望去，不见半点雾气，唯有月明星稀之高空。

　　"这是……萤火虫？"

　　甫一落地，我便被莹莹闪烁的光点包围，有如星落满林，萤火虫轻盈地落在我伸出的指尖，那点脆弱的光与我皮肤相触的一瞬间，一股悲伤之意油然而生，我竟像听见了无数窃窃私语，仿佛逝者于冥空诉出的无限怀念。

　　"怎么了？"杀生丸低头看我，继而微微一顿，单膝蹲在我面前。

　　萤火虫振翅飞去，幽亮光点围绕着我面前的大妖，映得他银发如月，瞳似鎏金。

　　我伸手擦去眼角的一滴眼泪，"我没有事，是这些萤火虫……我感受到了它们的悲伤。"

　　那滴眼泪干涸在指尖，我道："这是它们的眼泪。兄上，恐怕这蓬莱岛有很多我们意想不到的东西。"

　　"巫女大人。"有细细的声音在呼唤我，"巫女大人。"

　　"无妨。"杀生丸复站起身，五指朝我张开，我下意识地牵住他的食指，又慢慢拢住他的中指，而拇指则轻轻搭在我的虎口左右，依然如他一般冰凉，"待解决了所谓的四斗神，再在这岛上探明便是。"

　　我们便前往森林。

　　除开最初如闯遗世之景的惊讶，森林便无甚特别，仿佛当真是静谧无害的普通树林一般，还可见深处潺潺而过的溪流，颇有几分林空鹿饮溪的雅趣。走在这之中，好似外界的陡峭险状、挑衅杀生丸的狂妄妖魔都不复存在，林的尽头唯有仙人饮酒罢了。

　　但，这当然是不可能之事。

　　因为在林的尽头，蹿起了一现火花，火鸟紧随其后呼啸而来。

　　杀生丸移步挡在我的面前，抽出了腰侧的斗鬼神。我亦后退几步，拔出腰间白灵切。

　　"杀生丸殿下，没想到您能来得这么快，实在是荣幸至极。"

　　那分明是男声，却又带着女性的阴柔低缓的话语环绕般响起，令人一时难以通过声音探明他的位置。

　　杀生丸随手斩断一只袭来的火鸟，手握刀柄，妖气乍现，一刀朝侧方挥出，惊人刀压霎时将森林劈开一条荒芜之道，地面一道极深的沟壑，而那火红妖怪的身影也出现在沟壑尽头。

　　"这妖怪竟在森林里用火！"邪见牵住雷影，低而飞快道，"一不小心整个森林可都会燃起来，百里，快过来！先上雷影背上，等会要是烧起来我们赶紧离开。"

　　我应了一声，两步退至雷影背上，踩住马鞍翻身而上，继而半跪于雷影宽阔马背，自手中凝出一把虚无箭矢。

　　"难道你又要用当初射中奈落的那一招？"邪见疑道，"但杀生丸殿下不是说你现在的身体不能用巫女的灵力……不行，万万不行，我邪见要代主君之令看好您这位姬君才是！"

　　他的声音有如高昂的小老头大呼狂言之剧，有种莫名的抑扬顿挫之感，我默默回头看了他一眼，"邪见爷爷，要是森林烧起来了兄上也不方便施展手脚。"

　　"区区妖怪之火怎么奈何得了杀生丸殿下，你还是放弃这个念头吧。"他抱住人头杖肃然道，专心致志监视我的一举一动，"快把手放下来！"

　　而前方，六七只火鸟俯冲而来，自诩为四斗神的那妖怪也挥舞着赤红羽扇猛扑而来，跟杀生丸的斗鬼神结结实实撞上，武器嗡鸣之声震动森林。萤火虫慌乱地四散逃窜，方才宁静之意霎时无影无踪。

　　我不顾邪见的阻拦，正要抬手射掉一只朝我们袭来的火鸟，却听得身后一声厉呵，"人头杖！"

　　火焰如龙自我身后喷出，将不顾生死冲来的火焰之鸟吞噬一净！

　　我惊讶地回头看去，人头杖的男面嘴中还残留着一丝火焰气息，继而合颌转头，又恢复往常模样。

　　邪见猛一收回人头杖，仰着下巴得意道，"想当年我也是统领整个草原妖怪的首领，加上杀生丸殿下赐予的武器，区区火鸟不在话下，你这个人类，还是给我乖乖呆好吧。别忘了，你才答应了杀生丸殿下什么！"

　　"哎。"我无可奈何，萎缩在雷影背上，缰绳一拉，雷影脚踏雷云将要升空，前方蓄势待发的火鸟们却忽然抬起头朝我们看来，六七双无机质的火焰鸟瞳看得人头皮发麻。

　　我暗道一声糟糕，火鸟们振翅而啸，在那妖怪再度与杀生丸刀戈相对之时尽数扑来！

　　猛烈燃烧的火几乎连空气都要烧尽，邪见如临大敌支起人头杖，三只火鸟被消灭了，还有三只从死角绕了过来，杀生丸一刀将那妖怪挥开三丈之远，猝然回头，但火鸟已然侵至我身前。

　　我百忙之中给他递出一个"非我不听话，实在没办法"的眼神，当即抽出白灵切旋身一躲，洁净之气爆炸般绽出，顷刻净化了其中两只，只剩最后一只尖喙如刀般朝我手臂袭来。

　　它如鹰隼般疾、如旋风般烈、如雷电般霹雳。我来不及后退，来不及朝它挥剑——便是勉力挥舞白灵切，也断然不得灭其妖身，阻其来势。

　　避无可避，我深吸一口灼热空气，继而瞬间屏息，身体沸腾的血液窜动过五脏六腑，以一个极其诡异的姿势扭转腰身，白灵切顺势迎着火鸟袭来的方向划破我的皮肤，血液沾染神圣之剑，一道几近凶狠的神圣气息如丝线般刺穿火鸟，乃至顺着妖气蔓延的方向直直刺穿远处试图偷袭杀生丸的妖怪！

　　凄红火焰自他身后燃起，他的嗓子里发出一声冷笑般的"呵"声，拖曳得极长，有如阎罗恶鬼不肯安息的尾音，继而被自身的火焰吞尽了。

　　森林里开始着火。方才火鸟掠过的地方终是燃起火焰，嫩绿枝叶被烧灼成灰，树干也笼在熊熊烈火之中。

　　此地不宜久留，我半跪着咳嗽了两声，猛地捂住嘴，止住从唇角溢出的鲜血，拄着白灵切从地上站起来。

　　这羸弱的孩童之身实在麻烦。

　　"巫女大人……"

　　细细的呼唤之声再度自耳畔响起，我费力地抬头，在漫天火光中看到杀生丸持刀走来的身影，赶紧佯作无事一般起身，信手收起白灵切，轻轻走向雷影。

　　鲜血自手臂流下，还未流淌一半，便干涸不动，伤口也紧随其后地愈合。

　　为了避免可预料的责罚，我背对着杀生丸，看到邪见一脸失职的自责与焦急，擦去嘴角的血痕，"兄上，想必这也不是那四斗神的本体。他还未死，但森林就要烧起来了，我们去追他吧。"

　　"巫女大人……"

　　灵力泄露，魂魄枯涸，近月时光，我也多少习惯了这些痛苦。但耳边的呼唤之声如响在体腔，震动已然受创的内腑，令人难免心浮气躁。我同时听得杀生丸靠近之声、萤火虫喃喃呼唤之声，眉头不由自主地皱紧，忍不住又咳嗽了一声。

　　血腥味如细小的雪絮般散开，转瞬便被大火燎尽，应当传不到杀生丸的呼吸里。

　　我略有忐忑，也为自己的小心颇感不习惯。

　　本身为巫女、身为武者，驱魔受伤无非家常便饭，如今因为这位兄上大人的要求不得不自比金枝玉叶，受不得一点伤，近不得一点危险之境，犹如被绳索捆住的野猴子般浑身不自在。

　　身后一只手握住我的后腰，毫不费力地把我拎上了雷影，邪见跟着小心爬上来，同时觑着我和身边人的神色。

　　我抬头一看，果然是一副冰冷阴沉的神情，额间孤月凶若刀尖冷光。

　　但他却并未对我的莽撞之伤作出斥责，而是瞥一眼我手臂伤痕，极细的"喀"声传来，我不动声色转动眼珠一看，竟似是来自斗鬼神的刀柄，因被大妖怪之手握得太紧而不堪重负之声。

　　我暗自吐出一口气。为那两次逃走的妖怪默哀半秒。

　　"他的妖气逃向了北方，但他的本体不在那边。"杀生丸如临战争，骄傲的黄金瞳凝如箭头之利，唇侧獠牙若现，"百里，你可否感知他的方向？"

　　杀生丸难得向我询问，我颇有些受宠若惊之感。

　　"……在森林的最深处，仍然是东方。"我仔细探寻那炽热妖气，不由地皱紧眉头，"那边有非常不详的气息，像是……"

　　像是呼唤我的声音，就来自那里。

　　我举目望去，大火已蔓延开来，朝着森林深处步进，所过之境无不荒芜涂炭，树干枯黑成灰，被烧空的枝干带着火星垂落地面。萤火虫已无影无踪，前方溪流亦沸腾如开水，浇不息这旺盛火势。

　　雷影乘风而起，我们自森林上空俯瞰这如其主人般凶婪的火灾，杀生丸的瞳孔被映得如有燃烧之意。

　　"下等妖怪，竟敢再三挑衅。"

　　他唇角微动，露出一个饶有兴致、冰冷不堪的笑来。

　　邪见与我在这冲天大火之中齐齐打了一个寒颤。

　　下一刻，雷影嘶鸣而奔，追向他疾如风的身影。

　　东方。

　　那里有一种非常不详的东西，像是此岛堕落之心脏在勃动，巨大的釜皿传来令肺腑共鸣的震颤之声。"嗡"、"嗡"、"嗡"，和耳边若有似无呼喊我的声音连为一线，几乎击得我耳膜发痛。

　　我不适地拧起眉头，但为了避免再节外生枝，我一声不吭，咽下喉中腥味。

　　所谓稚童妄图早日成人，而成人妄图归于童稚。

　　我曾是成年之姿时，也羡慕过幼儿的无忧无虑，但那无非的旁观者不关痛痒的感慨罢了。此刻我但愿魂魄所受损伤早日修复，不必再以此不便之身行动。

　　既不能成为助力，亦不能得来自由。虽其本源无非"弱小"二字，仿佛不该归咎于如今的姿态——而会沦为如今的模样，也正是因为当初力有未逮。但我此刻心烦意乱，实在无暇追本溯源怪罪当初的自己，只好在耳边不绝之声中顾自叹息抱怨。

　　"巫女大人……"

　　烦人。

　　"巫女大人……"

　　真烦人。

　　"百里大人……"

　　实在分外烦人！——什么？

　　刚才的呼唤声唤出了我的名字？

　　我不可置信地抬头。

　　下方火势如龙蔓延，远方天明依稀，东方一线鱼肚之白，如琉璃光，泠泠悬空。但见森林尽头群山连脉，起伏平缓，而一座孤山突兀而起，险势陡生，正是唐朝僧人所言"一朵上耸"之处。

　　那呼喊之声如绕耳蝴蝶般离去了，夭折在火海之中，再也不见动静。

　　我不禁咬牙，心底暗骂，这些玄奇妙怪之物尽是这样，吊人胃口吊到一半便销声匿迹，非要人像追着胡萝不的驴一样痴痴追赶。

　　朝阳终是跃出，我们朝东之山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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