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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
灰暗的墙壁上还残留着刺目的血迹，倒在地上的女子已经没了生息。
周钰看着傅怜雪额边一滩触目惊心的血红，眼前浮现她最后露出的释然笑容，突然明白过来，原来在见自己之前，傅怜雪就已经计划好了结局。
自始至终，傅怜雪相信的都是自己，不是她。
韩宫正对她说的话，傅怜雪这样的聪明人一定也很清楚。她早就想好了用自己的生命作为终结，来给整件事一个交代。
傅怜雪找到她，是想确保自己的命能换徐天赐一命，事情真的能在这里结束。宫正司也好，其他府司也好，不会再有人去追究徐天赐的责任。
事情由傅怜雪而起，但她最后也拼上性命，把生的机会留给了那个愿意体谅她的恐惧，冒险护她出逃的男人。
“韩宫正......”她转头看向身边一脸严肃的韩黛，低声唤道。
韩黛听出她语气里的求情之意，闭了闭眼，看着地上那具已经失去血色的惨白躯体叹道：“罢了，便遂了她的意吧。”
周钰走出来的时候，见转角处迎风站了两个人，正是敖三蛮和陶婉。
白露刚过，白日里还很暖和，夜里气温降下来，风里已经浸着凉意了。今日的风格外大，树叶子都被吹得落了厚厚一层。她们俩大半夜不睡觉站在这里吹冷风，莫非是因为担心她，特意在等她吗？
周钰心里一阵感动，快步朝他们走过去。
还未走近，敖三蛮凉飕飕的声音就和着冷风一道飘进了耳朵里：“周宝珠，看你这一脸惨相，是被韩宫正骂了吧！”
周钰：“......”
“敖三蛮，看你这一脸猪肝色，也比她好不到哪里去！”陶婉和敖三蛮的脸都被风吹得微微红。
“陶婉，你以为你比我好吗？还有，你到底是站哪一边的啊？”
“我站正义的一边。”陶婉慢悠悠说完，又转向周钰淡淡道：“别误会，我不是帮你说话，我是不高兴大半夜地被敖三蛮拉到这儿来吹风。”
“什么我拉你，不是你自己睡不着吗？”
周钰：“......”
宫正司的人都怎么回事儿啊，从上到下，个个这么口嫌体正。如果不是她总能从玻璃渣里找到糖，友谊的小船不要说翻了，早就沉海了好嘛？
周钰一边为自己的积极乐观感到卑微，一边又为能再次听到她们的唇枪舌剑感到欣慰。
八年前周钰走投无路踏进紫禁城时，一心想得都是如何接近孙太后，从北镇抚司的诏狱里救出父亲。宫正司的女官身份，对她来说是一块敲门砖，她起初并没有怎么放在心上。孙太后帮她救出了父亲后，还是让她留在了宫正司。
后来她开始理解宫正司的存在对于紫禁城的意义，一天比一天更喜欢宫正司，喜欢和她们一起并肩作战的感觉。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在宫正司做了四年女官后，孙太后突然要调她去仁寿宫。周钰很清楚，自己再喜欢宫正司，也没有任何拒绝孙太后的资格。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只要孙太后有需要，周钰愿意为她赴汤蹈火。
那时宫中不知从哪里传出流言，说周钰打从进宫就开始巴结太后娘娘，一心想入仁寿宫。巴结了四年之后，终于成功了！
周钰百口莫辩，毕竟想入仁寿宫的话是初入紫禁城时从她嘴里说出来的......不管敖三蛮她们信不信流言，她最终离开宫正司，离开这些曾经手拉手说要一起守护紫禁城公正的伙伴，投入了太后娘娘麾下，是铁板钉钉的事实。
她们的怨怪，她都接受。
这几年她与宫正司的人形同陌路，周钰几乎以为她们要老死不相往来了。
没想到此次因为牵扯进了宫正司的案子，她竟然从她们的言语间听到了久违的关心，感受到了她们软化的态度。
为什么呢？
这变化未免来得太突然，周钰有点儿受宠若惊。
“害怕？你去问问宫里的人，他们哪一个不害怕？”韩宫正的话突然出现在脑子里，灵光一闪，周钰猜想，莫非是这个原因？
因为害怕吗？
害怕到做了最坏的打算，抱着“人之将死”的心情暗搓搓地原谅了她？
周钰望着面前两个鲜活的姑娘，眼前又浮现出傅怜雪鲜血覆面毫无声息的模样，握了握拳，突然上前一步，一把抱住了她们。
两人因周钰突如其来的拥抱呆愣住，敖三蛮身体僵硬着推攘：“周宝珠，你搞什么呢，有毛病啊？”
周钰放开手退后一步，清白月光之下，她望着她们的目光无比坚定：“别害怕，北京城不会有事，大明不会有事，我们都不会有事！”
......
周钰去北镇抚司找徐天赐收尾，再来到东宫时，天已经亮了。
太阳从东方冉冉升起，金橙色的朝霞铺满天空，看来今日是个好天气。
万贞儿不知什么时候等在了门口，看到周钰眼睛亮了亮，忙迎她进去，边走边问：“宝珠姐姐，还顺利吗，事情可是解决了？太子殿下刚醒，他们正服侍殿下洗漱呢。你是没瞧见，殿下睡眼惺忪还乖乖伸手让嬷嬷帮他穿衣服的模样，真是可爱的紧......”
周钰脚步一顿，奇怪地觑了贞儿一眼。小孩子不都那样嘛，有什么可爱的。
“怎么呢？”万贞儿被她看得莫名其妙。
周钰摇摇头：“没什么，带我去见殿下吧。”
这就是日后要拐走贞儿的臭小子吗？周钰看着歪歪扭扭坐在木椅上的小屁孩想。
虽然她不想承认，两岁的朱见深确实有一两分可爱。一张婴儿肥白嫩嫩的脸，依稀可见日后帅气的轮廓。小嘴粉嘟嘟的，眼睛黑溜溜水灵灵的，懵懵懂懂地望着她。
“见过太子殿下。”周钰规矩行礼道。
“殿下，这位是太后娘娘派来照顾你的周姑姑。”站在朱见深身旁的乳母王嬷嬷向他解释道。
两岁的朱见深并不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话也不怎么说得清楚，听见王嬷嬷的话后，便跟着她最后几个字重复了一遍：“揍咕咕。”
说完好像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事，开始一遍一遍欢快地叫起来：“揍咕咕......揍咕咕......揍咕咕......”
周钰：“......”
因为宫正司的事折腾了一宿没睡，白日里又强撑着适应了一天照顾太子殿下的日常，和东宫的人混了个眼熟，到了晚间，好不容易可以闭眼躺下休息，周钰反而睡不着了。
她侧耳听隔壁的动静，只听见贞儿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声音，似乎也睡得不安稳。
周钰索性爬起来披上衣服，去敲了隔壁的门：“贞儿？”
屋内传来窸窸窣窣的穿衣声，万贞儿很快打开门，眼神紧张：“宝珠姐姐，出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事，就是睡不着，想和你聊聊天。”
两人并排躺在一张床榻上，屋子里安静地能听见外面呼啸而过的风声。
周钰盯着头顶的灰色帷幔，想起贞儿方才紧张的神色，又想起韩宫正对她说的那番话，轻声问道：“贞儿，你害怕吗？害怕瓦剌人攻进来吗？”
万贞儿没想到她会突然问这个，侧过身子面对周钰，看着她的脸道：“宝珠姐姐，我本来很害怕的。最初知道瓦剌势如破竹一路南下的消息，我心里很慌，手上的事情都做不好。后来每天看你总是一副很从容，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什么都不会发生的样子，我心里就不那么害怕了。”
周钰也侧头去看万贞儿，看见她眸中真诚的亮光，突然有几分歉疚。
她和贞儿日日生活在一起，却没留意到贞儿害怕担忧的情绪。
她不害怕，是因为知道这件事的结果，一直像个旁观者一样抱着笃定的心情，才有了贞儿眼中从容不迫的模样。但她身边的人都不知道啊，他们的害怕恐惧都是真实的，他们对未来忧心忡忡，毫无把握。
甚至，他们可能像傅怜雪一样，已经做好了拼死一搏的准备。
她没有办法告诉他们历史的走向，但她或许可以为他们做一些别的事情。
周钰在心里做了一个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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