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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2
他却将头低了下去，也不知有没有看见她充满善意的微笑。
场上，吉卜赛女巫在雷鸣般的掌声中，祭出一个水晶球，低声开始念咒。
克莉丝不由有些担心，他们这样召唤血族，会不会把她召唤上去……虽然挺刺激的，但她并不想被这么多人当成猴子围观。
后来很多次回想起这个场景，她都忍不住感慨当时的自己实在太年轻，完全没想过还有一种可能——
他们把追杀她的血族，召唤过来了。
当十多头红眼蝙蝠扑棱着骨翼降落在帐篷中央，化为肌肉虬结的白色怪物时，场面瞬间陷入混乱，尖叫声此起彼伏。男人一边用手杖驱赶那些蝙蝠，一边厉声喝问吉卜赛女巫：“怎么回事！不是说这个咒术只能召唤蓝眼蝙蝠吗？！”
蓝眼蝙蝠是比红眼蝙蝠还要低等的存在，攻击性极弱，很少主动袭击人……怪不得这群人敢当众召唤血族，原来召唤的是这种血族。至于，蓝眼为什么会变成红眼，想都不用想，绝对跟她有关。总而言之，先走为上。
克莉丝站起身，想要离开，这时，贵妇一把拽住她的胳膊，几近哀求地说道：“求求你……带我离开……”
如果她没有发表那一番沸油言论，克莉丝说不定会大发善良带她离开。
可惜，贵妇触碰了她的底线。
她用羽毛扇子指了指贵妇腰间的驱魔粉，温柔地说：“没事，你有那个。那些红眼蝙蝠不会伤害你。”
养父曾评价她这个人善良又软弱。他真的一点儿也不了解她。善良的人会拯救所有人，给他们赎罪的机会，而她想救谁就救谁，完全凭喜恶行事。
比如，现在。
克莉丝瞬移到帐篷门口，本想直接离开，忽然想起了什么，回头望过去，只见三头白色怪物围在恶魔之子的旁边。躲闪的过程中，怪物撕碎了他头上的牛皮纸袋。面容暴露的一瞬间，他困兽般嘶吼了一声，额前青筋突起，用手臂死死地捂住脸，蜷缩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怪不得畸形秀的主持说，他是畸形儿之最……
怎么说呢。
确实长得挺丑的。
丑得她恻隐之心都发作了。这里没有人值得同情，他们虐待畸形演员，把演员当牲畜一样摆弄，甚至拿他们的性命开玩笑。召唤出红眼蝙蝠，只能说是自食恶果。但是，畸形演员是无辜的。她不可能救下所有的畸形演员，却能救下眼前这一个。
犹豫了一下，她跑到他的身边，一把抓住他干瘦的手腕。
“跟我走！”
他没有反应。
有几头白色怪物却注意到了她，正朝这边靠拢。没时间解释，她拦腰把他抱了起来，有些调侃地说：“不走也行，我抱你吧。”
他还是没有反应。要不是他的手一直捂着脸颊，她几乎要以为他已经被吓晕了过去。
她想了一下，摘下鲜花宽檐帽，扣在了他的脸上。
他终于有了反应——捂住脸颊的手，变成了捂住帽子。
她一口气瞬移到马戏团的圆拱形木门，总算摆脱了那些白色怪物。只是，剩下的路程都得步行了。
旧血族虽然比新血族多一个能瞬移的优势，体力却远不如新血族，这个优势在很多情况下，相当于没有。不过，旧血族的力量与速度还是能碾压红眼蝙蝠，所以，她从未把养父的追杀当回事
但她忘了，还有一拨人也在追杀她。
“克莉丝，陛下要是知道你如此亲近其他人，恐怕会发疯。”
白帐篷的顶端，一个男人正蹲坐在那里，面目冷漠地俯视着她。他身穿黑斗篷，轮廓分明，唇色苍白，典型的新血族长相，手握一把萦绕着魔法光芒的巫银弩，箭头直指她的心脏。
怀里的少年动了动。克莉丝以为他在害怕，轻声对他说了句“别怕”，然后抬起眼，淡笑了一下：“算了吧，你我都知道，你陛下对我穷追不舍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他曾经当过我的血仆。”
“跟我回去。”男人举起巫银弩，“不然杀了你。”
克莉丝直白地说：“你打不过我。”
“但我可以杀了你。”
“你大可以试试。”
话音落下，只听“嗖”的一声，克莉丝变了脸色——没想到男人这么卑鄙，二话不说，直接朝她怀里的少年射了一箭。电光石火间，她只能徒手抓住那支巫银箭。巫银能对血族造成不可逆的伤害，很快，她的手掌就冒起一缕缕黑烟，传来烤焦般的滋滋声。
她蹙起眉毛，刚想骂他，下一秒，手中的巫银箭被另一只手抽走，少年低沉干净的声音响起：“别管我。”
他的声音动听到无法形容。她不禁愣了一下。
“你去对付他，不用管我，我可以自保。”
话音未落，又是一箭射过来。没办法，她只能再次徒手接住那支箭。灼痛的感觉重新传来。这下，她真的被激怒了。把少年放在地上，她抽出绑在小腿的匕首，跳到旁边的柴垛车上，借力瞬移到男人的身后，闪电般向他的喉咙扎去。这是必杀招，令她没想到的是，他竟然这么死心眼，哪怕下一秒喉咙要被捅穿，他也坚定不移地瞄准少年，准备扣下扳机——
她只好中途改变匕首方向，重重砍向他的手腕！
然而，那一箭，还是射了出去。
砍掉他手腕的瞬间，她径直跳下帐篷，冲到少年的身边，抓住那支巫银箭。手掌已经被腐蚀得不成样子，几乎能看见白骨和血肉……不管怎么说，她还是救下他了。
她浅浅笑了笑，正要调侃少年两句，却见他的神色陡然变了：“你身后——”
晚了，刚才那一套动作已经耗尽了她所有体力。
她慢慢低下头，只见银白色的箭头从胸前穿出，鲜血汩汩流出，浸透了深紫色的衣衫。虽然没有刺穿心脏，但这个位置，几乎与刺穿心脏无异，因为结局都是必死无疑。
不过，还是有些区别的。
那就是在巫银毒素侵入心脏之前，她还有一丝回击之力——把手背在身后，硬生生拔出巫银箭，她用劲朝男人掷了过去。
在断手的情况下，他的反应远没有之前迅速。巫银箭扎穿他的胸膛，蓝色的血液溅满白帐篷。临死之前，他对她露出胜利的笑容，然后，直直地倒栽了下去。
这时，那些肌肉怪物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她咬牙抱起少年，向马戏团外跑去。
天色接近黄昏，浮云血红，景色鲜艳而华美。
可惜，她对日落一直有偏见。
在能独立思考之前，她一直以为自己之所以厌恶黄昏，是因为有一颗诗人的心脏，看见日落就会联想到迟暮；后来才明白，讨厌的原因是生父总在日落时回家。她在黄昏从未有过温馨的回忆，要么在挨打中度过，要么在母亲被挨打的惨叫声度过。
可能因为才做了一件好事，思想境界得到了提升。这个黄昏，她的心情前所未有的放松。来到郊外的村庄，走在宽阔的田野里，忽然想起还没有问怀里少年的名字，她笑着低下头，却发现他一直在看她。
对上她的视线，他的眼神不自然地躲闪了一下，但最后，还是牢牢地定在了她的脸上。
“为什么要救我。”
巫银毒素缓缓侵入心脏，她的头脑变得有些混乱，说话全靠本能：“没有为什么，我喜欢你。”不对，“喜欢”不太准确，正要换成“欣赏”，他却已抛出下一个问题：“你叫克莉丝？”
她点头：“你呢，你叫什么？”
他停顿了很长时间，才回答：“埃里克。”
她微微一笑，把他放下来：“很高兴认识你，埃里克。我还有其他事，先走了，再见。”
他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你会死么。”
她怔了怔：“什么？”
“你会瞬间移动，说明你是吸血……血族。巫银能置血族于死地，刚刚那一箭差点就贯穿了你的心脏。之后，那个人就没再尝试攻击你，很可能是因为，他已确定你必死无疑。”他的逻辑冷静清晰得可怕，“所以，告诉我，你会死么。”
她眨巴眨巴眼睛，愣了半天才说：“……会。”
他不假思索地问道：“怎样才能救你？”
她原想直接告诉他，巫银毒素无药可解，但他看上去只有十五岁左右……这个年纪成为马戏团赚钱的工具，已经非常可怜了，没必要再直面生死。
她用哄小猫小狗的语气说道：“没事，等会儿喝点血就好了。”其实她已经很久没有喝人血了，都是用动物血替代。长期饮用动物血，血族的听觉、嗅觉、视力等都会下降，不然也不会这么轻易地受伤。
听见这句话，他竟干净利落地咬破了自己的手腕，递到她的唇边：“喝吧。”
普通人没有犬牙，牙齿很难穿透皮肤，他却一下子咬破了自己的手腕，可见态度多么果断。
她心里感动，但无论如何也不能喝他的血，正要拒绝，忽然闻到了一股浓烈到叫人难以抗拒的芳香。
血族中流传着这样一句话，灵魂越动人，血液越香甜。
香甜到这种程度……他的灵魂究竟是怎样的动人？
尖牙无法控制地抵住了她的下唇。
她情不自禁地含住了他的伤口。
好香……
想要更多。
她肚子里的馋虫被勾了出来，一时间，饥饿到肚子绞痛，只有当鲜血润过喉咙时，才能感受到一丝饱腹的满足。她还是第一次暴露出这种充满兽性的丑态，几乎是野蛮地吸食着他的鲜血……等她回过神时，他已经面色灰败地倒在了地上，双眼紧闭，毫无生气。
来不及思考其他，她立刻懊恼地咬破了自己的手腕，覆盖在他的唇上，捏住他的双颊，灌进他的嘴里，逼迫他大口大口地吞咽。
半晌，他的面庞终于恢复了人色。
她欲哭无泪地跌坐在旁边，有些头疼。
这算什么？
莫名创造出一个血族？
对于血族而言，“初拥”等于“繁衍”，是慎而又慎的事情，绝不会像她这样慌张且仓促地创造出下一代……就算决定初拥，也不会贸然吸干对方全身的血液，再交换鲜血，这是最粗蛮的创造方式，只要受过贵族教育的血族都不会这么做。
比如她的养父，他会精挑细选出下一代的人选，带到荒郊的古堡，十天内循环渐进地换血，再让专门负责引导的血族，传授新人的基本常识，以及如何控制与利用本能。
她越想越后悔，刚刚为什么要撒谎？然而木已成舟，只能硬着头皮给他喂血。
血族可以通过换血的程度，决定自己下一代的能力。听说，把身上的血液都换给下一代，可以创造出比自己还要强大的血族。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应该没人试过，毕竟没人像她这么倒霉，在濒死之际创造出后代。
换血到四分之三的时候，奇迹发生了，她看见他烫伤交错的皮肤正在愈合，枯叶般干瘪的脸颊逐渐变得饱满。他的骨相其实不差，鼻梁高挺，轮廓凌厉，只是脸上新伤旧伤实在太多，不仔细观察，根本看不清原来的五官……血族的自愈能力极强，甚至能治愈天生的畸形，也算是因祸得福吧。
一个小时后，他的脸庞彻底恢复了正常。
这是一张在哪里都会被称赞的面容，头发是寒夜色，眼窝极深，皮肤光滑，下颚凌厉而瘦削，轮廓精致而分明。现在，就算那些马戏团的人找过来，恐怕也已认不出他。
本想等他醒来再离开，好给他一个交代，但是，这具身体太虚弱了，随时有可能晕过去，再也醒不过来。这少年已经够惨了，像牲畜一样在马戏团表演就算了，还被她变成了血族。不在他的身边死去，是她最后的怜悯与温柔。
尽管血族拥有永生与自愈的能力，但谁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况且，失去创造者的血族，和人类的孤儿没什么两样，她几乎能想象到他以后被欺负的画面。
她轻叹一声，把随身携带的匕首放在了他的手掌里，低声说：“对不起，愿你平安。”
回想起短暂的一生，她忽然发现自己不是被生父殴打，就是被养父关禁闭，少女时期难得大发善心，捡了个新血族当仆人，对方却在转眼间坐上了血族之王的宝座，疯了似的追杀她。
临死前，还抛弃了自己的后代……
都说人在将死之时，能释怀一切。克莉丝却始终想不通，自己为什么能这么倒霉。
希望下辈子能幸运一些。
也希望，他能幸运一些。
她蹒跚着走到不远处的河边，转头最后看了埃里克一眼，然后，展开双臂，纵身跳进了闪动着粼粼暮色的河流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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