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鹅毛笔（一）
不多时，吉祥果然抱了一摞字帖进来，在紫檀条案上把字帖一本一本摆好，献宝一般的招呼香见，“姑娘请上眼，这些可都是咱们爷自小临过的帖子，这两本是刘大人的写的，这三本是纪大学士写的，还有这般若波罗蜜心经，是袁子才大人写给老公爷的，爷最喜欢。说姑娘若是无事，把心经临上百十来遍，字就能有些模样了。”
不能去见纪晓岚，只能脑补抄家进行时的纪大才子临风含愁，香见的心里十分不忿。
刚送福康安出门的时候，他揉着自己的脸，还一脸得意的坏笑。没想到他这么不够意思，不让出去玩，竟然还留作业，都快赶上高中语文老师了。
还拿写字要挟自己……
自己好歹也是认认真真写了十六年，即使称不上笔走龙蛇，至少也是清秀俊逸。不过就是使不惯毛笔而已。
这笔嘛……
脑中忽然灵光闪过，香见抬头问道：“吉祥，后厨有大白鹅吗？”
吉祥自然不晓得她的心思，想了想答道： “有啊，咱们爷喜欢吃鹅蛋，后厨养了好几只呢。”
香见一笑，“那吉祥大总管，劳您驾带我去看看呗。”
男爵府的伙房在书房后面，穿过一道背靠着水榭假山的回廊便到了。
吉祥还没走到门口，膳房的小厮已经迎了上来，“呦，吉祥哥哥这是从哪来，是咱们爷要用什么，您知会一声，小的立马给您送过去。”
吉祥连眼眉都不抬，“小七子，就数你小子最会偷懒，得了，膳房的白鹅都养在哪呢，带我过去瞧瞧。”
“敢情主子是要吃鹅，我师傅常说这鹅肉味甘性平，益气补虚，是滋补佳品，可不过呢，府里养的这几只都是下蛋的，不如我让人另送两只进来……”
话没说完，吉祥已经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滚你的蛋，你小子哪这么多废话，让你带我去看鹅，还不赶紧带路？”
香见站在他背后扑哧一笑，这小厮真是碎嘴，话还一套一套的，看吉祥这架势，跟在书房里可真是判若两人，忍不住开口揶揄道：“吉祥哥哥好威风，这气势，这话茬，刮目相看啊！”
吉祥被她说得一怔，赶忙回过身小声陪笑，“小姑奶奶，您就别在这挤兑我了，我这不也是按您的吩咐，给您找鹅呢！”
小七子站在一边冷眼旁观，没成想后面这位竟比吉祥大总管还厉害！
看穿戴不像是下人，可府里的主子也从不到后厨来，这到底是谁呢？他一遍应声引路，一边想着该去给师傅知会一声。
膳房的鸡和鹅养在一个棚子里，白鹅体型硕大，不过两三只。香见从小在北方城市长大，见了大鹅也不免新鲜，看它摇摇摆摆立于鸡群之中，竟有几分统帅风采。
“姑娘，您打算怎么整治这鹅，清蒸还是红烧？”一旁的吉祥讨好的问道，虽说这几只鹅给主子下蛋有功，可香见姑娘想要的，主子还从没驳过呢。
“就知道吃！”香见很不屑的打断他，“我只要，拔它一根毛！”
“拔鹅毛？做什么用啊？”吉祥一脸的疑惑。
“那你甭管，给我拔来就是了，要最长最粗的那种。”香见努力保持着神秘的态度，主要是拔了鹅毛之后，能不能直接当笔，她也不知道呢。
吉祥一拍胸脯，“您瞧好吧，我找膳房的人过来宰鹅，褪了毛随便挑，想拿多少鹅毛都成。”
香见很嫌弃的瞟了他一眼，“那可不行，我就要一根鹅毛，你宰了它做什么？别老想着吃！”
围栏里的大白鹅似乎也听懂了，扑棱着翅膀，朝着吉祥嘎嘎叫了两声。
吉祥不由得后退一步，托着腮，一脸愁苦像，这是什么差事，不宰鹅还要拔毛，瞧着鹅大爷这眼神，也不能乐意啊……
香见也着实没想好该怎么取鹅毛，探头看看栅栏里面，倒是有掉下来的鹅毛，可全沾了谷粒菜叶，看上去脏兮兮的。
她撇撇嘴，正想着该怎么跟这鹅大爷商量商量，冷不丁背后有人一语道破。
“你是想做，鹅毛笔？”
香见回头，见是个年轻男人，身材颀长，穿着石青色的袍子，袍角掖在腰带上，两个袖管一直卷到手肘上面，粗黑的辫子盘在脖子上，他一副容长脸，面色极是白净，一对眼角微微上挑，带着一股说不出来的烟火味道。
“秦公公来的正好，这拔鹅毛的差事，吉祥实在做不来，劳您大驾给搭把手。”吉祥一看见他，像是寻到了救星。
见香见一脸疑惑打量来人，赶忙解释，“这位秦川公公，是皇上赐给咱们爷侍膳的，如今是府上膳房的副总管。”
原来也是个太监，还是个御厨，还是个长的颇清俊的御厨……
香见不禁莞尔，这乾隆皇帝的审美着实不错，就连赐给臣子的太监也都姿容俊朗。只是这个长得不错的太监容色清冷，态度倨傲，跟平安的温和谦恭相比，真是天差地别。
那人毫不避讳与她对视，张口问道：“你先答我，我猜的对是不对？”
这位公公也太拽了，话说得如此不客气，香见有点不高兴，随口反问：“对又如何，不对又如何？”
那人眼光一闪，却并不计较，顿了顿才答她，“小丫头，若对了，我就帮你做一支笔，若不对，哥哥给你炒个菜。”
“那能不能先做支笔，再炒个菜？”香见立刻从善如流。
这位秦公公展颜一笑，转头对着吉祥道：“大总管，你这相好挺有意思。”
吉祥吓得连连摇头，“公公这玩笑可开不得，香见姑娘，可是咱们爷房里的人。”
咱们爷房里的人，这样被介绍给别人，香见听着颇有些不舒坦。
抬头再看秦公公，他似乎并不在意，只是再开口已淡然换了称呼，“既然如此，姑娘请往一旁闪闪，拔鹅毛这个事您可帮不上忙。”
“好，只要你别杀它就行。”香见答应着退后两步，还是忍不住多说了一句，这位秦公公一张脸像是瞬间凝住了，怎么让人看着就觉得冷。
“小七子过来，”秦公公似乎充耳不闻，招呼来徒弟打开栅栏，看他利落的抓起一只白鹅的颈子，才又指挥道，“左边翅膀最外面，捡最长的毛拔几根，小心别把毛碰坏了。”
小七子也是做惯了的，在翅膀上蹭蹭几下，等那鹅挣扎哀嚎时已经落到地上了。他瞧了香见一眼，终究没敢凑上去说话，只讪笑着把羽毛递到秦公公面前：“师傅，您瞧这品相，还得用吧。”
秦公公微哼了一声，挑剔捋了捋那几根鹅毛，然后收在手中继续吩咐，“去端一盆子砂子来，下面点火。”
炭火把砂子烧的滚烫，秦公公一双修长白皙的手比了比角度，把那几根鹅毛插/进了砂中，再拿出来的时候，半透明的羽毛杆已经完全变成了乳白色，香见在旁边一直看着，着实好奇，忍不住问道：“为什么要把羽毛杆埋进砂子里，加热了有什么用？”
秦公公依旧是不远不近淡然态度，一边清理着鹅毛根部的被燎焦的毛，一边答她，“说得不错，此法就是加热，好让羽毛杆变得坚韧，一会儿修剪的时候才不容易开裂。”
这秦公公如此见识广博，倒叫香见有些钦佩。他似乎也觉察到一旁目光灼灼，暗自一笑，又招呼徒弟搬桌子，取一副没开过封的新刀剪过来。
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秦公公站在一棵老槐树下，手握刀剪正在切割羽毛杆，做出一个笔尖的造型。他的动作很慢，从远处看像是静止了一般，香见忽然有些怔忡，仿佛觉得此情此景仿佛在哪里见过。
直到他抬头，淡淡说了声，“笔好了。”她才回过神来。
那鹅毛笔做的甚是精致，笔杆的羽毛梳理得溜光水滑，笔尖也打磨得光洁圆润，再细看那笔尖上方，竟然还刻了只小小的抱果子的松鼠。
想来那雕刻的刀锋必然十分纤细，刻痕虽浅，却连松鼠的爪指也刻得根根分明。
香见低着头，笑得欢快，忍不住学了松鼠把双手蜷在胸前，日光掠过她粉白娇嫩的脸庞，一双眸子便在阳光下荡出点点细碎金色。
秦川站在树影儿下看得有些入神，这小丫头长得实在好看，难怪府上人人都说主子爷得了个宝贝养在书房里，连几位夫人的房里也不去了。
可瞧她这眼波流转之间，却是一副浑然媚态，全不似后院几个丫头挂在嘴边的狐狸精形容。
难不成，竟还真是个天然去雕饰？
清水芙蓉，天然风流，无非总被雨打风吹去。
前尘往事，虽早已作了浮光掠影，如今却又无端忆起，秦川不禁在心中唏嘘了两声。
“秦公公原来在这呢，叫我好找！”一个清脆女声，斜刺里打断了这午后即景。
秦川收回目光，却并不应声，小七子却犹如反射一般的绽出笑容，快步迎了上去，“岚翠姐姐您怎么来了，这地方腌杂，又是鸡又是鹅的，姐姐这鞋面是新绣的，没得在给您弄脏了。”
岚翠敛了笑容，水葱般的指头戳了下小七子的额头，“你小子这本事，全都长在嘴上了，昨儿答应我的嘉兴粽子呢？说什么粽子也能放大肉和蛋黄的馅，蒙我玩的吧？”
“蒙谁也不能蒙姐姐啊，”小七子当着众人面前被数落，有些抹不开面子，拍着胸脯打了保票，又小声陪笑道，“这不，我师父还没做呢。”
岚翠白了他一眼，不再理会，转头对着秦川温言道：“秦公公，夫人这两天总觉得嘴里没味儿，想吃南边的菜式，记得秦公公给主子爷做过一道盐水鹅翅，想要尝尝。劳驾您给挑只肉嫩的，夫人不喜欢太肥的，可也别柴了。”
这岚翠一双丹凤眼，鼻梁挺直，长眉入鬓，声音也是清脆悦耳。她是府中何人，香见此刻也猜了个大概，只是听着她一口一个夫人叫着，心里着实不太受用。
只是此刻她粉面含春，殷殷望着那秦公公，并没留意别人。
秦川并不抬头，回话的语气也是不冷不热，“夫人想吃这一口，本不该辞，可鹅肉毕竟是发物，最忌温热内蕴，方才姑娘说夫人总觉得口中无味，大概是这两日天干物燥，脾胃虚火上扬所致，最好先请大夫过来瞧瞧，若是吃了什么不受用，秦某这罪过可就大了。”
香见吃了一惊，这厨子竟然不给夫人做菜，胆儿也忒肥了！
不过他说的也的确有几分道理，想要开口相帮，但又想起刚刚福三爷苦口婆心的教导，便又住了口，且看这岚翠美人如何奋起反击。
果然，岚翠脸上笑容不见了，搓磨着衣角反问，“不过就是一道盐水鹅翅，倒招来秦公公如此多的道理，难不成只有咱们爷发话，才使得动你？”
“不敢，就算在宫里，每日膳食也要参看时气，夫人既有孕在身，更要慎之又慎。”秦川终于抬头瞧了她一眼，忽然又添上一句，“不过姑娘既这么说，也不算错，秦某不才，的确是奉旨侍候福三爷的。”
岚翠的脸色像是吃了只苍蝇，顿了顿，竟硬生生咽了下去，半晌才对着秦川道：“如此，我便回了夫人，不敢劳动秦公公大驾！”
“好说好说，姑娘慢走。”秦川依旧是那副淡然态度。
岚翠咬着嘴唇转身，似乎从未留意到吉祥，只是扫过香见的时候微一停驻。以她久经历练的眼力，自然一眼就瞧出了这是个女子，还是个长得比自己好看的女子。
原来，主子爷储在书房的狐狸精竟然也在。
想起昨天二小姐跟自己一番哭诉，岚翠不禁气得更加深沉了几分。
吉祥忽然压着声音凑了过来，“咱们夫人今天有些反常，怎么突然想吃秦川做的菜了？你不知道，府里膳房的总管，是咱们夫人从娘家带来的，可爷不喜欢他做的菜。所以自从秦公公来了，就单支了灶眼给他用。咱们爷用膳，也只叫秦川侍候。为这事，膳房总管跟他也没少明掐暗斗，但他毕竟是皇上赐的，不比小门小户的，倒是也没落过下风。”
难怪这御厨对着美女如此无情，原来是早有渊源，香见在一旁看了个热闹，心里竟无端生出几分惺惺相惜之意，只是看他这脾气秉性，实在算不得平易近人。
正思忖着，秦川却抬头叫她，手掌一摊，一样东西递到她跟前，“这笔尖虽加固过，却仍易磨损，这把小刀你收着，时不时总要削一削的。”
冷面厨神如此体贴入微，后知后觉的香见小娘子有些受宠若惊，正想着如何说几句感谢话，秦川却已经转身走开了。
还在远眺美人背影的小七子，陡然被人拍中了脑门，他扬起脸，诺诺叫了声，“师父……”
“傻小子，那都是中看不中吃的。快去拣两尾桂鱼，二斤往上的，去鳞去骨，师父教你鬼斧神工，菊花刀！”
傍晚时分，香见便在桌上看到了，盛在白釉瓷盘中，一尾汤汁亮丽甚为肥厚的松鼠桂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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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改了几个小bug，明天继续更新哈
永遇乐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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