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无处不在

　　霜陵是北洲靠北处最大的一座城，就算已至夜半，天上还下着小雪，夜市尤且还亮着灯火，往来行人更是络绎不绝。
　　面摊的店主正将刚刚抻好的面下锅，便见远处走来的两位年轻的客人。

　　那位稍矮一些的应该是个女子，裹着一件纯白色的狐裘，看不太清面庞，露出一小节纤细的颈脖来。
　　而她身侧的那位公子仿佛与她身处两个季节，仅穿一身单薄的黑衫，宽大的袖摆扬起时，风雪灌入，叫人看着就想打一个哆嗦。
　　且他还特意站在风口之处，似是有意为身侧的女子挡去北洲凛冽的风雪。

　　——现下的有情人还真是如胶似漆。
　　摊主摇了摇头，将目光收回，低下头去将煮好的面盛起，撒上一把葱花，端到客人的面前。

　　当他再返回时，却见刚刚他注意到的那两位显眼的客人，已然坐在自家摊位上了。
　　摊主怔了怔，显然没想到自己这样朴素的小摊，竟会引来这样的稀客，难得的用衣角擦了擦沾着面粉的手，走到他们跟前问道：“两位客官要吃些什么？”

　　桑溯本以为谢虞会就近找个地方，带她随便吃些东西，却没想这一程便是一炷香的时间。
　　她虽骨子里并不信任谢虞，却因疲累快要在他的怀中睡着，所以谢虞叫醒她的时候，她起床气一犯，心中想起刚刚谢虞的所作所为，还是窝了一团火，之后便冷着一张脸也不愿说话。

　　结果谢虞以为她是冷的，拽着她就进了一家店，不由分说便买了一件狐裘裹在了她的身上。
　　于是她这脾气发也不是，不发也不是，只好裹着狐裘一路一言不发。
　　而谢虞似是习惯了她对自己冷淡的模样，倒也不甚介意，也一句话没对她说。

　　桑溯习惯了独来独往，从未与他人并行又双双沉默，正觉得有些尴尬，而这位摊主的话就如同及时雨，算是“救”了她一命。

　　“两碗龙须面。”也没等谢虞开口，桑溯顷刻脱口而出。
　　“好勒。”那摊主得了话，热情一笑，端上两杯热腾腾的茶水，对她道，“二位稍等片刻，很快面就来了。”

　　谢虞坐在桑溯的旁侧，听她说完了话，指着一个空碗，桃花眼一眯，懒散的目光便投了过来：“这碗比你的脸都大，就算你一日没吃饭，两碗，吃得完么？”
　　桑溯一听谢虞这带着戏谑的语调，火就蹭蹭蹭地往上冒，没好气地回了一句：“不是还有你的一碗吗？”

　　“我可没说我饿……”谢虞笑了笑，眼睛弯了起来，染上了几分妖色，“且我也没有吃夜宵的习惯。”
　　“那我吃，行了吧。”桑溯咬了牙，瞪了谢虞一眼，转过头去不想再理他。

　　此时摊主正好将一碗面端了上来，于是桑溯那恶狠狠的眼神，便瞟到了摊主身上。
　　他一哆嗦，险些没将手中的碗拿稳，而后才放到桑溯面前，颇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没话找话道：“姑娘，我看你的夫君还是很爱你的，你们走过来的时候，还特意站在风口替你挡了风呢，小两口床头吵床尾和，没必要如此……”

　　他自顾自地说了一会，才想起要抬头看桑溯的反应，却没想眼前这小姑娘的眼神非但没有和顺下来，反倒是愈发烦躁。
　　摊主心头一惊，也不知谢虞是做了什么不人道的事情招惹了她，只觉得自己是劝错了，赶紧打了两句哈哈，便找了借口匆忙离去。
　　甚至于端第二碗面上来的时候，他都不敢再多看桑溯一眼。

　　比起摊主，谢虞的反应就自然了许多，似乎听着“夫君”这个名号还挺受用的。
　　他从筷筒中抽出一双筷子，递给桑溯，温声道：“饿了就快些吃吧。”

　　桑溯心中虽是有气，但着实是饿了一整天了，也没功夫与谢虞计较，只接过谢虞手中的筷子，便开始安静地吃面。
　　她吃得认真，谢虞也就没再说话打搅她，只盯着她看。

　　桑溯纤细的手指牢牢握着筷子，一小口一小口的吃，就算是饿得狠了，吃得快了些，吃饭时也不曾发出什么声音。
　　谢虞看着看着，思绪便飘回了九天境那会。

　　那时所有人都说桑溯脾性古怪，肆意张狂，然他却知道，若事情与他无关，她无论身处何事，都是极其安静的。
　　——安静到所有人都会忘了她的存在。

　　所以他才一直觉得，比起那时众人自认为的什么放肆狂妄，其实桑溯一直都是敏感而脆弱的。
　　她就似一朵带了刺的花，以这些看似锋利的东西来保护自己柔软却不愿让他人知晓的一面。

　　想着想着，他的思绪飘得远了，忘却了桑溯还为他点了一碗面，也忘却了他刚刚说自己没有吃夜宵习惯这件事。
　　所以当谢虞回过神来看桑溯时，就见到眼前的姑娘皱着一张巴掌大的脸，正在努力地吃着第二碗面。

　　“别吃了。”他冷了目光，将筷子从桑溯手中夺过，笑了一声，“我让你吃两碗你还真吃？”

　　桑溯就坐在原处，也没说话，死死盯着还没吃几口的第二碗面，一双杏眼映在汤水之中。
　　她不明白，为何见了谢虞之后，自己的情绪波动会如此古怪，甚至于做出一切自己平日里不会做的，幼稚的赌气行为。

　　谢虞见桑溯不说话，便将她面前的碗端到了自己的跟前，拿起刚刚从桑溯手中抢来的筷子就开始吃面。

　　桑溯先是沉默不语，后又似忍不住了一般，问了一句：“你不是说你不吃夜宵？”
　　“我随便说两句你也信？”谢虞碗中的面已然见底，他索性放下了筷子，将目光投向了桑溯。

　　桑溯被谢虞盯得有些不自在，垂下头道：“谁似你天天满口没有一句真话。”
　　“那你呢？”

　　或许是因为桑溯已经习惯了平日里闲散随性的谢虞，当他颇为认真地问出这句话时，她竟有些不大习惯。
　　“我有什么必要对你说真话？”她硬着头皮回他，心中的烦闷之情又蹿了出来。

　　“……”
　　这回谢虞没有似往日一般出言逗她，反倒是沉默了下来。

　　桑溯莫名觉得有些心虚，但又不知这心虚之情从何而来。
　　毕竟他们并不相识，而且直到现在，她也不知谢虞接近她的目的到底为何。

　　不过……他好歹为她买了件狐裘，还请她吃了两碗面。
　　虽然现在的她也不怎么缺钱。

　　谢虞不说话，桑溯也不知要说什么，于是两人就这样沉默对坐了许久，最后还是谢虞先开了口。
　　“你此行要去哪里？”

　　去哪里？
　　其实桑溯自己也不知晓，不过，无论是哪，她都不想告诉谢虞。
　　于是她抬起眼来，看着谢虞那双深不见底的桃花眼，唇角一勾，笑了一声，道：“大荒泽。”

　　谢虞看着桑溯的神情，久久没有言语。
　　她此刻的模样，像极了当初在九天境时肆意张扬的模样，其实他也很希望，她真的就是这样的，只是他知道，她的这副神情，通常都是伪装。

　　“大荒泽？去那儿做什么？”

　　桑溯做了这副神情的时候，眼尾吊起，卸去了乖巧清纯的模样，冷艳之意一览无余。
　　“你管我去做什么？”她抹了抹唇直直站起，背对了谢虞，才又道了一句，“你害我入了黑店担惊受怕，也送了我一件狐裘，请我吃了一碗面，我们之间也算两清了。就此作别，再好不过。”

　　“好一个就此作别，再好不过。”谢虞亦随她站起了身来，冷了声调道，“可我偏不。”
　　此时的他舍去了一如往常的无谓与冷清，竟有些执拗：“你去大荒泽做什么？”

　　“我要去就去，你管得着么？”桑溯不耐至极，甩袖想走，却被谢虞捉住了袖口。
　　“你！”桑溯恨不得掏出薄刃再捅上他一刀，只不过此刻两人处于闹市之中，她不宜如此肆意妄为。

　　“要去也行，一起去。”谢虞收回了手，语调又变回了初见时那般懒洋洋的样子。

　　“不要。”
　　“为什么？”

　　桑溯只觉得自己一个头两个大，又实在想不出什么能拒绝谢虞，又不会被他反驳的理由，于是便开始信口胡诌：“我去找我未婚的夫婿。”
　　“哦？”谢虞拉高了声音，紧接着嗤笑了一声，“我怎么没听说过？”

　　“我有未婚的夫婿，还需要预先告知你么？”
　　“那倒不用。”谢虞双手抱胸，面上的神色倒是没有改变多少，之后打了个哈欠，嗤笑了一声，“无论是谁都无妨，反正，过不了多久，都会变成一个陌路人。”

　　桑溯本就没有什么未婚的夫婿，自然也懒得听他胡扯，是以都不愿接他的话，一甩头便朝街市中央走去。
　　而谢虞一如刚刚，迈开步子，跟在她的身侧，既不会靠她太近，也不会与她离得太远，无意中替她挡去了风雪，就似她的影子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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