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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妄苦
夜雨淄尘附篇之无妄苦
“昭君是满面胡沙满面悲,漫天风雪不胜寒,我是怀抱琵琶眼含泪,泪珠儿与冰弦一齐弹。琵琶弦断我柔肠断,举目苍凉愁看黄昏月一弯——”
京城次大的弦歌楼上,黄衣琵琶女怀抱琵琶半掩娇容,弦弦掩抑声声思,玉葱的手指拈着尖儿滚珠溅玉,眸如寒星柳似眉。楼上楼下看客们齐声叫好,却把个美人儿唬得娇嗔一声,本就弹得是凄切切入胡曲,如此更添了些须可意儿,着实疼煞人——
“转眼北风吹,雁群飞汉关,夜听胡笳声,凄厉哀不堪,爹娘啊!只怕我难如苏武回长安,只有在三更梦中倚母怀。”
“好——”戚少商坐在楼上的雅间里,听了那翠生生黄莺出谷的弹词,也不由得喝彩。
“好什么好?”
有人冷哼一声,声音清朗,说起话来却如寒冬里吹了洞底风,立时让戚楼主从头冷到了脚。
“惜-朝——惜朝,你什么时候醒的。”戚少商颤着嗓子问道。
“我又不是真给封了五感六识,这样吵法,死人都——”那声音却忽地顿住,戚少商见他没了声响,立刻担心起来。
这时,楼下那琵琶女正好唱起最后三句——
“千载琵琶做胡语,声声怨恨曲中弹,空留青冢把香埋。”
“惜朝,你没事吧。”戚少商盯着桌上那把天青的伞,没了主意,一忽儿却见那伞颤颤升向空中,伴随着一声细微的叹息,声音几不可闻,内中的悲凉却浓重而绵长,戚少商只觉心里像是给绞紧了线,无力感在心头充满,难受得快要窒息。
天青的伞面,四十八股细细密密的紫竹柄,撑了开来,是苍苍凉凉的冷意——修长的指推着浸着古旧凉意柄,越来越高——
三寸过,只窥见漱玉的指
一尺尽,却看见青色的袖
尺二处,终得见玉色的颈
一尺七,乌亮的卷发黑瀑似散了开来,衬得苍白的脸色更多了几分苍白,——戚少商定定地看着,直恨不得把那眉眼那乌发那颈子那粉唇都填进胸内,让这冤家再也跑不得逃不得走不得也死不得。
可是,而今。
戚少商把手凑上去,在虚空里抚摩他黑发,感到是扯不出道不尽的缠绵意——
“一种痴情难以遣,返魂香怎得幽魂返!唉,旨酒一杯香一柱,望空挥泪奠佳人——”
“唱得可是杨妃曲?”顾惜朝闭目聆听,戚少商眼见他长睫微颤,心里忍不住想要怜惜,却又惧着那横亘的虚无。
“是啊”
回他话的语气里便带声了几分自己都未察觉的感伤哀凉。
“还没忘尽呢,”顾惜朝叹着气,慢慢睁了眼,眼底是几千几万的不舍,在那秋水寒潭中沉淀,“要是都忘了,也强求不得。”
“别说傻话,”戚少商挤到伞下,撑起伞柄,不自觉的空出一大块位子,“我们会好的,想办法,惜朝,你这么聪明,了空师傅不都说了我们是前世的孽债,今生的孽缘,不还了你的债,谁都不许走。”
“虽是缘却是孽,算是情吧,也是债。”顾惜朝默念着,眼神里空空落落。
“再说了,和我混在一起,你不难受么?”
戚少商心里一沉,却是想到了缘由,不禁也沉默。
和惜朝在一起已经半年了,这半年,他实实在在过得是清心寡欲的生活——也许以前还会找一二歌女解闷,心火烈了,也便云雨一番——自从找到了惜朝,便与情事绝了缘,这冤家是清傲孤高的性子,别说让他与别人共度云雨,就是和别人拉拉手,搂搂腰,自己也会觉得实在是对不起他。
“我又不是女人,不要你负责。”
顾惜朝看他忍得辛苦,心下凄然,却也隐然有甜蜜安宁在心底酿成了醉人的酒。
戚少商不答话,只是摇头,心里也觉得苦——明明见心心念念了多少日子的情人就在眼见,却摸不得亲不得搂不得抱不得,更别说共上高阳台。
色是无妄苦,色是无妄苦。
戚少商默念着,实在辛苦,想了又想,便决定离开这地方——眼见着歌女由昭君怨唱到了杨妃曲,如果再唱个寻魂记,岂不把这耿耿于怀阴鬼之身的冤家给伤心死!
“惜朝,我们走吧。”
戚少商揽着顾惜朝虚无的腰,便似揽着软烟罗,撑着青伞下得楼去,顾惜朝只道无人能看见自己,便也由了他。
“再来啊,戚大爷。”弦歌楼的老板娘笑得花枝乱颤,用了一百二十万的热心,道着一百二十万的万福。
见那财大气粗炙手可热的戚楼主走远了,慌忙捂着心口,连念几声佛号——好端端地打着伞,手里还似揽着什么——老板娘看得分明,在戚楼主转过街角的时候,戚楼主的肩膀上飘散着几缕卷发,乌黑的卷发,比夜还黑,卷卷缠缠,缠绵如丝。
而戚楼主,却是直发!
“子不语怪力乱神,菩萨保佑,佛祖慈悲。”
色是无妄苦,无妄苦非苦。
戚少商上身脱得精赤,爬上了京城第一名妓的床,都说这京城名妓有多孤高有多清丽,还不是被他玉树临风的戚楼主三两下炸得摸不着北,名妓发起情来,反像是更猛烈,只把那粉饰门面的诗词歌赋拨开来,迫不及待地勾住戚大楼主的脖子吊死在这英气逼人的临风玉树上。
“早闻素卿小姐喜爱琴棋书画,还以为你不肯要我这粗人呢。”
“哪里,瞧你说的,雅人粗人,还不是要个可心人。”
戚少商心头一震——谁道不是呢?喜欢了就是喜欢,哪管他仇人亲人阿猫阿狗,是男是女,是人还是鬼!
“戚楼主~~~你若不喜欢,我们便停了吧。”素卿也是玲珑心,自明白这男人心不在自己身上。
“我~~~我~~喜欢得紧~~”
“戚楼主~~”素卿叹气,“我们这些风尘里打滚的人,盼了多少年,也只为着能找个托付终身的人——楼主你人人都说多情,依素卿看来,却也是个痴情种子呢。”
“如何?”
“楼主眼里可没有半点素卿的影子啊。”素卿笑着起身,披上纱衣,发如黑瀑般散下——晃眼得紧。
戚少商看得呆了,起身到女子身前,抓起那长发嗅着——很好的头发啊,如果再卷一些,卷得缠缠绵绵,丝丝绕绕就更好了。
“卷一些?为什么?”
听了素卿问话,戚少商恍觉自己唐突了,只伸出手指让女子小声,自己抓了几缕头发,在鼻下轻嗅——不一样呢,惜朝的味道,纵是抓不住,也是明明白白清清冷冷的草香。
好闻得很——真是草香呢,是四月里莎草的味道,混着断魂雨,也有马蹄急,纷纷扰扰的杂乱章:
雨断魂消处,无人自管,凄切切一帘梧桐雨,一轮明月一笼秋。
戚少商闻得起劲,全不觉屋里骤冷,待得久了,才见佳人身体颤颤发冷,像是见了什么骇人的事。
“别怕——”他摸摸女子的肩,猛地抬头——惊觉那一把天青的伞在屋里轻轻地旋,兜兜转转,回回环环,招招摇摇的四十八股的汉宫秋。
戚少商冷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也怪,谁叫他现在还光着上身呢,
“惜~~~朝~~~~别转了,别~~转了,好吧~”戚楼主冷得缩成一堆,“不是,你叫我出来,出来,寻欢的嘛~~”
“哼~”一声轻哼,又是二月雨,浇遍戚少商全身,天青的油纸伞旋了过来,被吓得几乎丧失思考能力的素卿,看见那轻旋的伞渐渐全部张开,一只冰玉的手执了伞,一袭青色的衫晃着眼,一头微卷的乌发在肩头铺了开来,清雅的脸上是明显压抑着的怒火。
“惜朝,我这就这就回去——”戚少商慌张地抱起衣服,三两下上了身。
素卿看着他们走出去,见戚少商一手扶着那青衣人(鬼?)的肩,另一只手却放在身后,做了个感激的手势。
素卿终是明了,戚楼主眼中只有那人,他看着他,便似看着天地江山——青石街上,游离着一把天青的伞,伞内四十八股紫竹柄悠悠地转,伞下遮了戚少商微斜的身体,伞下是老大的空位,他只侧着身子让到一边去,被雨淋湿了也不管不顾,他的右手在虚空中扶着,似是搭在谁的腰上。
人生有几,念良辰美景,一梦初过——
且酩酊,任他两轮日月,来往如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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