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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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莫要再想他了！难道我不好么？”莺儿叽叽喳喳地啾鸣，调舌弄娇，比麻雀还唠叨，“凡人终究是凡人，我们却是天地造化里生出来的妖精。他见你时你还是一朵树上花，不会知道你能化成人身，更不会知晓你的心意！”
　　莺儿说个没完地道：“你便应该和我在一起，我衔着你飞，去南边更温暖的地方，栽上桃林十里，铺满落英粉瓣，何其自在！你却偏偏要想着一个凡人！待他老死，你又能想着谁？”

　　桃花坐在枝头发呆，莺儿叨叨了半天，见他神魂出窍一般心不在焉，气得用嘴啄他：“喂！你有没有在听我讲话？”
　　桃花被他衔风一袭，悠悠哉往旁边平飘了半尺，捻着自己的头发，白了莺儿一眼：“你惯会花言巧语，我不愿和你讲话。”
　　莺儿忿忿啾声道：“我哪里花言巧语了！”

　　桃花小妖披粉揉红，站在枝头不过寸许大小，米粒大点儿的小脸米粒一样白净，粉衣服铺开几瓣，远观上去与真花无异，近了瞧却能看见他精致姣好的一张小脸。
　　此时桃花小妖脸上正红扑扑地生气，小手一点旁边黄羽衣的莺儿，软软道：“你这纨绔鸟儿，前几天才与柳叶儿姐姐说了要和她双宿双栖，今天又来撩我，当我不知道你是个弄舌的性子，想要骗我么？我可不爱你这样风流的。”

　　莺儿被他说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兀自羞恼半天，气说：“是是是，你就爱那郎君，摇头晃脑坐在树底下念些之乎者也的迂腐老话，不爱我便算了，我有的是人找！”
　　桃花小妖嘟嘴气道：“他才不迂腐呢！是你不识字！你没听见卖油老翁说么，如今他成了皇帝钦点的状元郎，不久便要衣锦还乡，然后往京都上任哩！”

　　莺儿哼一声：“你便想着他吧，我不识字你也不识，任你个小妖精，人家状元郎也不会瞧上你，你便眼巴巴在这儿等着好了！等他老死了变成灰送回乡里，变作一抔黄土！”
　　桃花气得要用袖子打莺儿，莺儿却晃晃手臂，呼啦啦变作鸟儿飞走了。大约是去河堤边约他的柳叶儿姐姐去了。

　　桃花气鼓鼓往枝头一坐，街上叫卖吆喝声伴上烟雨蒙蒙的春青色，倒是有无边风情，又渐渐叫他安静下来。
　　往年那郎君在的时候，总会在这春日里坐在桃树下，捻一卷书闲读，偷得半日闲情，隔着一条小巷，听一听街那边的热闹吆喝声。

　　他是江南有名的才子，许多文人都前来拜会，与他交帖而友，踏破了这小小院落的门槛。
　　桃花就种在门前，听过他与僧道勘禅，与游侠饮酒，与乞儿扪虱，与将相策天下，也听过他孤身长立，一袭素衣质朴垂落，站在院中与月邀仙，与古谈今，与春风一歌，夜中抱影而眠。

　　那时候桃花尚且懵懂，只在枝头托腮看他，呆愣愣恍惚不知岁月，把他题在墙上，写进风里的诗懵懂结巴地背了，不解其意，却自知情根深重。
　　年年春时，桃花都在他经过树下时抖落他一身桃花，每每都会听见那人笑着指着桃树嗔一句“顽皮”，桃花每每都要听红了脸，躲匿在枝头，羞与春风。

　　四月清明时节，春闱将歇，郎君要回乡祭祖，小软轿抬架进来，城里换成高头大马，戴冠披花，被抛了满袖的手绢，临到巷子前郎君抖了一身的脂粉香气，拍了拍衣袖，如清风明月一般牵着马走进来，身后还跟着本地的县官。
　　桃花远远地看见了，心情激动不已，拘谨地从枝头站起来，小手在身前绞了又绞，十分紧张。

　　郎君与县官在家门前拱手作别，站在树下抬头望他，抚着桃树笑道：“今年春天去得有些迟。”
　　桃花小脸涨得通红，扑簌簌抖落下花瓣如雨，桃花的丝绒般的香气便把那些脂粉味道都洗去了，郎君又笑与他说：“你倒是体贴，我也不爱那些女儿香。”

　　桃花呆愣，分不清他每回是真的与他说话，还是只与桃树自言自语，只这一回许久没见，怕他回了京都就再也见不着，小妖精把心一横，径自从枝头断下去，落进他怀里。
　　郎君有些惊讶，抱了手里的花枝，见那枝头的一朵桃花开得委实好看，心情也不由得好起来，将他带进了屋，插在素胎的瓷瓶里。

　　“这瓶子有些单薄了，配不上你开得这么热闹，”郎君点着花瓣笑说，“忍着吧。”
　　桃花被他摸了自己的花瓣，就像是被他摸了脸，激动地颤了颤，想要说出话来。郎君见他无风自动，十分惊奇，只以为自己眼花，揉揉眼睛歇息去了。

　　惊奇的还要在后面，桃花是只妖精，不会开败的妖精，这枝花在瓷瓶里几天都没有谢，仍旧艳艳，郎君怜他生机，一路把他抱回京都，当做了一枝家乡的慰藉。
　　然而四五月过去，这枝花仍旧没有开败，郎君时常抱着他说话，给他换了新的琉璃御赐的瓶子，摆在官舍里书桌前，抱他像是抱玉如意一般。

　　桃花栖在枝头，听郎君向往常一样说些闲散的话，只觉幸福非常。
　　官舍联排而建，旁边还住着郎君其他的同僚，他们有时会去喝酒，有时就在院中沽饮。他们都知道郎君有一枝十分奇特的桃花，常开不败，而今已经开了两年了，就连圣上都曾问起，想要拿他一看。

　　小妖得见天颜，吓得哆哆嗦嗦萎靡不振。
　　圣上见他的时候是在冬天，这枝桃花依旧开得好，叫人难以理解。

　　天子笑问郎君：“你这枝桃花是春闱之后回乡摘的？”
　　郎君揖答：“正是。不过是他掉进臣怀里的，不是臣摘的。”

　　天子见了奇景便想要：“现下正是冬天，各处白茫茫一片，叫人看了心烦。”
　　郎君不把天子当外人，笑说道：“这枝桃花的确是个奇景，皇上要看便拿去，臣难道还敢不给么？”

　　圣上摸着鼻子笑道：“正因为是个奇景，才怕你不舍得割爱。”
　　郎君摸了摸花枝，的确不舍，与皇帝讨价还价道：“臣只借与皇上几天，到时候要还的。”

　　皇帝笑说他好小气，兴致勃勃招了内臣把花抱走，插在珐琅掐丝的金玉瓶子里。
　　桃花一点儿也不开心，攥着郎君的衣角却攥不住，只得跟着瓶子走了，坐在皇宫里生闷气。

　　皇帝招来妃子观赏他，那些女子又争宠的花样繁多，个个都想在这枝桃花上一秀天恩。毕竟世上哪个女子不希望青春永驻呢？
　　可小桃花却不乐意，他被这些来来往往衣香云鬓的人给吓坏了。以至于每天晚上都要难过得在心里哭起来，卧在枝头没两天就蔫儿了。

　　皇帝大急，又将郎君叫回来，问他是如何保养这枝花的，郎君听了也纳闷，答说平时并未保养。
　　皇帝疑心他藏私不说，又不愿在臣子面前露怯，闭口不谈桃花谢了的事情。

　　郎君心里空落落一块，想到那枝姣美的桃花，一时间不知怎么就钻了死胡同，向皇帝追问。
　　天子被他问得不耐烦，将花枝一摔落在他面前，那蔫嗒嗒的花便从枝头落下来，落在冰凉的地上。

　　天子不乐意这枝桃花被臣子养着两年无事，自己养两天就谢了，郎君又是这么个态度，皇帝颇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
　　郎君明了地俯身叩首，失魂落魄抱着小桃花离去，第二天便自请返乡，皇帝未有应允，左迁西南一地方上当官，将他贬谪下放。

　　郎君托着那小小的寸长的枯花坐在床前，回想念书时、科考时，江南与友兴谈时，回想起家门前的老桃树，回想起这两年被这枝小小桃花陪伴的日子，只觉惘然，悠悠长叹。
　　今朝虽入朝为官，虽心劳身累，亦有变革之功，然伴君如伴虎，朝野角逐如角力，两年坚持下来不曾有一时懈怠，却在今夜始觉落寞。

　　不为贬谪，只为这枝桃花。

　　曾记春莺不语愁，衔风绕柳弄娇柔。桃花不问提诗客，折枝染袖粉面羞。
　　郎君捧着小小枯花难受地一吻，轻轻悲戚地道了一声：“对不起。”
　　静夜无声，郎君犹自落寞的时候，忽而听见掌心里小小的一哼。

　　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凝目往掌心看去，却觉得酥酥麻麻，小小的花瓣立起，在他手心里踉跄一下，坐成了一个气鼓鼓的小人。
　　小人才一寸，抱着他的拇指咬他的手，一面哭说：“都怪你把我抛下了！”

　　郎君岂止是要把他抛下，吓得险些把他扔了。
　　一人一妖，大眼瞪小眼。

　　桃花小妖精弱唧唧地揪着衣角，细声细气地说：“天子福泽太重，我才是个小妖精，在他身边就要被他身上的紫气压晕过去，不是故意蔫掉的。”
　　郎君点着他“你”了个半天，最后竟笑出声来，在这离了京都千里的西南郡中才觉得两年来头一回畅快，轻轻用手指点了小妖精的脑袋：“所以那朵桃花便是你，你并没有枯败？”

　　小妖精点点头：“嗯嗯。”
　　又软软地指责他：“是你要把我送给皇帝的，怪你。”

　　郎君叹道：“如今变法已行，我在朝中却四处为敌，天子有心叫我做宠臣，我却做不来那样的事。送你是假，他要寻由头贬我是真。”
　　桃花听得一知半解，郎君便笑笑点他的脸颊：“罢了，你听不懂，都怪我就好。当时皇帝要我把你送给他，虽说是圣命难为，我也是不该送的。”

　　小妖精也没有那么笨，绞着衣角细声道：“不送的话你是不是就要被罚？”
　　郎君笑说：“你还知道这个？”

　　小妖精点点头：“那还是送吧，反正现在我回来了。”
　　郎君大笑，将小妖精放在自己枕边，躺下去看他：“那你的花儿枯了，你还能变回去么？”

　　“能的，”桃花小妖精点点头，憋着气卟啾一下涨红了脸，把自己涨成一朵粉色的花，还要眨巴着眼睛对他说，“你看，我变红了。”
　　郎君低声地笑，伸出手指给他坐，抬着他挪到唇边，亲了他一口。
　　桃花飞红了小脸，细细地胳膊抱着他的脸。

　　倚门栽桃树，来年春发时郎君门前又有了一株桃花。

　　西南山多匪多地贫人稀，郎君治理五年，竟渐有肥鱼丰稻之景，更未有一宗刑案，受百姓爱戴，举青天之名。
　　更有奇哉，他门前的那株桃树总开不败，每年春天都要晚两个月才谢。
　　一时西南盛行在门前栽种桃树，却无一株是这样奇特的。

　　郎君和桃花有一些不为人说的小秘密，每每他回房之时，肩头都要落几瓣桃花。
　　那小妖精就会飞来，吧唧一下抱在他脸上。

　　郎君便要嗔他一句：“顽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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