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外

作者:安 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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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回前篇笛生豪气生降狂马殿下顽心重会牡丹其一


      朱户高墙深院,飞檐雕梁画栋,屋脊倒卷,础柱擎天,门前一对石狮,左为雄,足下踏绣球,口内衔珠,怒目而视,右为雌,身形伏卧,怀护稚儿,拾阶而下,前方平坦,宽深近十丈,青石铺垫,间有花岩,自成图案。

      时值星未隐,更有起早人。

      马蹄得得,鼻响乎乎。仆从将马车套好,迂回后厢,见侍女弥月早将纱缦帘子撩开,慌忙将身子伏在地上,双膝跪地,双掌撑实,放平腰肢,只觉背上一沉,杏叶弓底踩着脊骨,不由咧嘴抽气,到底不敢出声,身子却已僵直。毕竟伤到筋骨,过了月余仍不痊愈,若砸了这份差事,孤苦伶仃,无依无靠,又教人如何讨生活?

      风动月华裙,翘头细尖履,轻移缓步,不闻玉珏。一足起,裙裾斜,眼角余光,竟非时下盛行的高底弓鞋,心中叫好,暗赞绣鞋精美细巧,不染纤尘。又夏日袜薄如纱,能见指骨平整,竟是天足,不由吃惊,贫家女儿尚且裹三寸金莲,这官家闺秀却任由足长,真是奇也怪哉!不怕无人聘么?又觉好笑,侯爷权贵,与之沾亲,谁人不盼,又怎会有虞?

      脚踝处吃痛,醒过神来,闻弥月轻斥,“把式,还不快起,再讨一顿板子么?”

      把式起身掸了灰尘,咧嘴赔笑,往前引马,挥鞭挽花,拍在马背,清脆响亮,轴轮转动,驶入官道。把式心中道,只知这桂小姐身板薄弱,却不想体轻至斯。

      自北而南,贯穿宣武门里街,直抵宣武门,继而右折,进入化石桥街,前行为城下大街,自西而东可至正阳门,隔了棋盘街,便是大明门。大明门至承天门为千步廊,面北右侧建筑为礼户吏工兵五部及宗人府,左侧为五军都督府及锦衣卫行政之用,再两侧去亦有其余诸司,却是离得远些了。

      挥手将皮鞭抡圆,摔在马背上,赤痕即现,住马厩与之同命,把式瞧了只是心痛,又不得不硬下心去。若误了时辰,再来一顿板子,这身子却是无任如何都吃不消的。月前夫人赴寿宁侯府寿宴,虽早早下令备车,却迟迟离府出发,把式紧急赶路,仍是错过吉时,夫人面上难堪,责难把式怠懈不力,撤职查办,罚作伙夫,又加了三十杖,打得是松筋错骨,动弹不得。不想凌晨,得夫人召令,匆促上路。

      把式驾术高明,既快且稳,府内无人能及,便是顺天府业内,亦称得上名手。夫人既当众迁怒自己,若非情急,断不会复取,又忖道紧急至此,若再误时辰,后果恐不敢思,是故愈加鞭重,马蹄如飞。却因伤重未痊,手下发抖,间有无力感滋生,又素知行此路者,高官贵族者众,彼等既富且贵,若有冲撞,夫人自有侯爷皇后庇护,把式卑低马夫,只怕做了替罪羊,人头不保,退一万步说,路人无恙,却惊动车中二位,亦吃不了兜不下,惟剩受死的份。思来想去,心中只是恐慌,强打十二分精神,抓住手中缰绳。

      夫人端坐锦团,头戴凤冠珠翠微晃,肩披云霞孔雀纹霞帔,身着水红大袖衫,下系镶金凤尾裙,足蹬香樟弓鞋,手中扶了一柄美人团扇,不时轻摇几下,面上笑意盎然,目中却是冷凝沉重,不时瞥去对座,意欲探究端倪,显然无所获。

      对座女子姓桂,闺名牡丹,头上仅以薄纱头箍罩住乌发,别无装饰,身套淡晕色合领对襟大袖背子,下着浅色十褶淡描月华裙,为居家妆扮,不宜入宫。只是懿旨突降,速召晋见,夫人急急换上朝服,见到牡丹这副模样,不由得倒抽凉气,却已无暇更换,只得匆匆上了马车,往坤宁宫去。

      牡丹将窗幔撩起一角,偏过脸去瞧着外头,不知瞧见甚么,唇角抿成一线,又向上扯了弧度,眉尾上挑。夫人顺豁口望去,见房屋行人倏然闪过,无甚看头,仍是盯了牡丹看,当真过得快,来了竟有半年了。

      年前腊八,雨雪交加夜,建昌侯府耳房下人睡得迷糊,听闻铜环扣门,却是夜深来客,口中抱怨,仍哆嗦着开门,寒风灌颈,正欲粗声暴语喝斥,只见门外冰天雪地,银装素裹,一人披了斗蓬,提着藤箱,清绝凌世,教人不敢秽语亵渎,硬生生吞将回去,低声询问来由。来人称是夫人远房表亲,父母双亡,家道败落,知悉夫人聘于侯爷,故来投奔。

      门房惯与各色人等交道,自诩辨识本事,手段高明,却于此刻拜了下风。心中纵知疑点诸多,却不敢驳斥,恭敬迎内,好生服侍,并火速禀报夫人。

      夫人睡梦受扰,怒火中烧,绝然回复,不知哪里来的贱小攀高枝,门房是做什么用的?快快乱棍打出去,叫他吃着厉害。

      门房怏怏而归,心中窝火,要教那假货吃不了好果子。却与之面会时,不自觉收了嘴脸,这样的人儿,又怎会造假?定是夫人嫌弃,不愿相认,当真可怜。外头天寒地冻,将弱女子逐出去,又是不忍心,只是夫人命令,又怎能不从?正犹豫间,听到脚步凌乱,由远至近,进得屋来,竟是夫人。

      夫人衣衫不整,神色慌乱,平日威严,不复存在。径直走前,颤声道:“你是木白…”却又戛然止声,显然吃惊过度。

      “是的,我便是牡丹~”

      这便是与牡丹的初对面。夫人思之,暗道惭愧,生活过于安逸,竟忘却身负使命。那位大人费尽心机,行李代桃僵之计,又怎会忘了自己这粒棋子,多年放置,可笑自己竟生错觉,以为可脱身自由,于那位大人,到底只是时机未至罢了。又牡丹看似年轻,却高深莫测,令人难以琢磨,故而每每在牡丹面前,竟不自觉畏缩。说不得正是如此,方委以重任,令自己行辅助之职。既无退路,倒真要看看,这小妮子能掀起几层风浪,那位大人又要成就哪般事?

      彼时为保性命,与那位大人达成协议,余生甘为奴仆,受其驱使。后来安定,便渐渐萌生退意,却又不敢轻举妄动,若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只得私下旁敲侧击,以期了解组织,权衡利弊,择善而从。然组织严密,向来单方联络,夫人多年探窥,只见冰山一角,不识全貌,故藏匿心思,等候良机。

      牡丹的到来,却令夫人喜忧参半。既参与其事,想必所知更多,或可寻隙逃遁,去无人知晓处平凡生活。抑或正因所知过多,泥淖深陷,不能自拔,反遭灭口,亦有可能,如此却非夫人所愿。若是死去,尚不如在建昌侯府做个夫人,纵使郁郁寡欢,却是富贵奢侈。

      念及此,面上笑容凝住,极是胸闷,侯爷年轻气盛,恣意妄为,犯诸多罪,眼下确有中宫撑腰,却难保长久,只可惜张家鼠目寸光,贪图当下利惠,不知盛极必衰之理,难成依靠。如今情势,由不得自主,只得走一步算一步了。

      一丝叹息微逸,心中警觉,才知失神,慌忙去瞧牡丹,见她早早放下帘子,正望着自己,面上平和,瞧不出动静,却违和感鲜明,犹如内心被读取般不自在,只得讪笑,心中更是清晰,毕其一生,终赢不过此人。

      牡丹寡言,夫人不开口,二人相对无语,气氛沉闷。夫人要寻些话题,却此时身子颠起,重重落下,外头把式“吁吁”呼喝,原来马匹受惊失控,横冲直撞,夫人双手抓住车厢窗格,高声叫道:“把式,快将马停下,你怎驾的车?”

      又听外头重物落地,惨叫一声,便没了声响,透过飘起的幔帘一角,知是弥月由前座跌落,在地上滚了几圈,伏地不动,血渐漫延,却离得越远,不知性命如何。

      夫人更是惊骇,瑟瑟发抖,骨头散架般酸痛,只道吾命休亦!外头人声嘈杂,惊呼起伏,清晰入耳,夫人只是恨极,为何情绪高亢,若失去意识,死亦少些苦难。恨则恨已,却仍感知敏锐,听众人叫嚷,事恶矣,只怕要撞上城墙。心中暗道,不识此车为建昌侯府的么,怎就无人出手相救?又闻狂马长嘶,继而车体一滞,速度减慢,悬心归位,知无碍矣。

      既然心安,迅即察觉,适才不闻牡丹声息,莫不是晕厥?如此正好,挫她锐气。

      回首望去,却见牡丹纹丝不动,稳如泰山,道:“不知哪位英雄出手,定要好生礼谢?”

      怎可毫无破绽,她到底是什么来头?

      夫人咬碎银牙,口中答道:“理应如此!”掀开帘子,见人流攒动,有几人成群观看热闹,见夫人望去,又各自走开散去,原来已经到了棋盘街。寻思着本不该抛头露面,却弥月倒地,被人扶起,意识渐回复,或许骨折,在那处嚎哭,当真丢脸,夫人见把式伏地,心中怨恨,狠狠蹭了一脚,见其手臂发抖,方才好受些。

      环视一圈,尽是云雁补,白鹇补,皆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到底何人出手?

      听见前头有人道:“怎的?你要食言么?哼,废物到底只能口上逞强。”声音稚气,却是气焰嚣张。夫人只得下车,绕过车体,见一群褐衫皂靴之人,分作两派,正在争执。一人年约双十出头,身高马大,长相粗末,面红耳赤,结口瞠舌,说不出话来。

      背对夫人者,立了数人,居中一位身形矮些,瞧不见面容,正哈哈大笑,显是痛快之极。

      把式随侍在侧,道:“幸得那人相救,不致大祸!”

      粗面人恼羞成怒,喝道:“有甚得意,纵使你拦下马车,到底家荫才出仕顺畅。”

      “无能之辈,除却诽谤与溜须拍马,你还会甚么?”

      旁人跟着起哄,“方才你自己提议只要将狂马驯服,便心服口服,不再二话,却出尔反尔,真是脓包,你们追随他,不觉羞耻么?一群废物!”

      双方言语不合,箭拔驽张,一触即发。

      “大庭广众,你们在这里做甚么?”旁侧有声起。

      夫人循声望去,乃是着程子衣的中年文士,清静儒雅,不怒自威踱步而来。

      众人将手垂下,屏声息气,低头行礼,齐称:“参见康千户~”

      “嗯~众目睽睽之下,当街行凶内讧,咱们锦衣卫的脸还要不要?真不像话。速速回去,各人自领五杖,齐格远方天德十杖。”

      “是~”各人散去。

      夫人忙命把式赶去,将康千户与齐格远唤住。见他与二人说明,手口并用,并往这边回头指点,继而领二人过来。却齐格远留在原地,康千户说些甚么,才极不情愿地跟了过来。

      走近看些,方知这齐格远极是年轻,不过十六七岁许,绷着脸,将目光投向别处。应是恼于受罚,故而不悦。

      夫人赞格远身手了得,年少英雄,又是热心人,挺身而出,助人为乐,请求康千户宏量,宽恕部下,并予以嘉奖,以励少年。

      康千户笑口应承,得知夫人急着入宫,只是侍女伤重,不能放置不管,又不能同行,若送医冶疗,只恐误时,便将事情揽下,亲自将弥月送回侯府,且让夫人安心面圣。

      夫人千万谢过,上车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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