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收藏馆

　　我快要死了，我看着火焰一点一点向我蔓延开来，握在手上的照片被时间盖上一层纱，我却还能清晰地看见照片上不太和谐的一家三口，我的爸爸，我的妈妈，还有我。
　　我在濒死的这一刻，想起我短暂且无聊的一生。这一生可以简单分为两个部分，不属于我和属于我。
　　我的前半生被我所不喜欢的声音包围着。一开始是爸爸的打骂声，妈妈的哭声以及我得哭死，后来就变成了妈妈的打骂声和我的哭声。前半生不受我控制，被禁锢在破烂药房里，不快乐也不得解脱。
　　我遵从我那酒鬼母亲的要求去了医学院，学成回来后，守着我爸留下来的那间破破烂烂的药店过了大半生。我以为我会唯唯诺诺活、平淡地过完我不期待的半生。可是前年她喝得烂醉，跌倒在穿过古镇的那条小溪里，浅浅的水却牢牢地困住了她。从此每天再也听不到她躺在屋里的床上扯着奸细的嗓子大吼大叫，也不用听她醉酒后的难听的咒骂，更不用听她一成不变的埋怨声。
　　我好像自由了，我心里的野兽也自由了。
　　我终于可以去找寻并收藏我喜欢的声音了。一想到留声机即将放出我喜欢的声音，我的世界仿佛一下被染上了最鲜艳的颜色，妙不可言。自从我有意识之后，我从来没有像这样快乐过。
　　我决定去寻找我的第一件藏品，作为奖励。
　　“呜呜呜呜呜”我面前的小孩已经哭了快半个小时了，而我并不觉得烦，甚至觉得有点快乐。
　　“为什么爸爸总是喝酒，总是要打妈妈，妈妈好痛啊，他也总是打我，我的手和腿都好痛啊！”
　　我其实不太愿意回答他这个问题，毕竟我活了这么久我也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可我还是拍拍他的头用我不大好听的声音说：“可能是你爸爸太爱你妈妈了，我爸爸曾经也是像这样爱妈妈和我的”
　　那个小孩肿着个核桃眼说：“阿叔，我不喜欢这种爱，木木好痛 。”他看看我又问：“阿叔，你没有爸爸妈妈了，你还痛吗？”
　　看，多么机灵的孩子。“阿叔当然不痛了。”我扯着我脸上为数不多的肌肉笑着回答他，好在他也并没有看我，没有吓到可爱又乖巧的孩子。
　　我摸着他的脖子说“阿叔让你快乐一点，好不好呢？”我摸着他的脖子说，“但你帮阿叔一个小忙，好不好？”
　　七岁大的小孩懵懂的看着我，随着一个好字出口，我差点抑制不住我脸上兴奋地抖动的肌肉。
　　像往常一样，小孩子带走了一点糖果。不同的是他还带了一些安眠药粉末回去，我告诉他，“吃饭的时候，悄悄和爸爸妈妈吃下这些。然后你们回去一个没有酒，没有痛苦和眼泪的地方。”
　　我听着手机里刚刚录下来的哭声，看着小孩儿蹦蹦跶跶地回家去了，仿佛幸福就在他家里等着他。
　　那天夜里，我准备出去见证我的藏品变成唯一。情况有点出乎我的意料。
　　意料中的安详变成了黑夜里的一片火光。木木家周围没啥人，动静不大不小，可除了我这个赶来看戏的人之外，竟无一人发现今夜的不同寻常。听着耳机里小孩儿的哭声，隔着火光，我好像看到了那个叫我阿叔的小孩，我有点动摇，甚至有些后悔了。
　　“不，我是在帮助他！他现在一定很快乐！就像我一样！”我用力地扒在隔壁的门上，害怕自己一个动摇就阻止了这场渴求幸福的献祭。我用我最大的力气往后跑，一刻也不敢停留。跑得远了一点隐约听见有人从梦中惊醒，大声呼救。我想赶快回到药铺，躲开前来看热闹的人们，一时心慌撞到了一个老太太，没顾上就踉跄地跑开了。
　　“你个没德行的，赶着去找死啊！”一声声咒骂从背后传来，原来是镇上有名的碎老太。
　　小镇炸开了，像一锅煮开了的水，一直咕噜咕噜，小镇里的人也人心惶惶。
　　有人说是煮汤时煤气没关，天气干燥起火了，有人说是他家婆娘被打怕了，干脆一家人一起去死，早死早超生好了。大家出奇地一致认为这是个意外事件，就像原来我那喝醉酒被车撞死的爸爸一样。
　　没人注意到，药铺关了五天。这五天里，我偶尔出门去看看人世间，看看那悲叹哀戚的人们。慢慢地，关于木木一家的流言，也渐渐被忙碌于生活的人们扔进了回忆里。
　　我把自己关在铺子里，把木木最后的声音做成唱片，却不敢放出来。我一遍又一遍地肯定自己，一遍又一遍安慰自己是个好人，成全了木木。
　　关铺子的第六天，我开了铺子，但又给彻底关上了。
　　我在河边又盘了间铺子当做我的新家，我从原来的家里只带走了一个留声机，四张唱片以及一张由于没有封塑而模糊不清的合照。我记得那时的家里还没有太多的打骂声，哭声，和东西摔碎的声音，我也不用被整天整夜地反锁在房间里。我记得那时的我大概就像现在的木木那样快乐吧。
　　我在河边安了家，白天卖一些冰粉凉糕，晚上一遍遍欣赏我的藏品。有我沙哑声音，有我爸爸生前咒骂的声音，有我妈大吼大叫痛哭的声音，以及木木呜呜的哭声，除了我的声音外，其他声音都已成为世间绝品。可我快要听腻了，尤其是我那沙哑的声音。
　　我需要新的藏品了......
　　冬天了，我的冰粉生意也做不下去了。可我心仪的声音还没有找到，我只缺最后一份声音了。
　　快过年了，在外地读书的大学生们也陆陆续续地回来了。我在河边渐渐看到了许多年轻的小情侣，牵手漫步，多么浪漫啊。
　　可甜蜜的负担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承受的。
　　瞧，桥上那个年轻小姑娘，她今晚就一个人，神情恍惚地盯着水面，一动不动，而我就在远处看着她，她一无所觉。
　　桥上人来人往，没人注意这个小姑娘脸上绝望的表情，可我注意到了。我决定帮她一把。
　　她接了一个电话，眼睛都亮了，可不到一分钟，她就非常生气地挂断了电话。她冲下了桥，离开了。真是不巧呢，今晚不适合收藏藏品。
　　随后的几天，我都看着她在河边的椅子上坐着，在桥上站着，时而开心，时而绝望。我有点犹豫要不要帮帮她了。
　　那天她正在接一个电话，我听见她略点哭腔地回复对方“你当初不是这样的啊，现在钱都在你那儿，你让我怎么办！”回应她的是对方厌烦的挂断声。
　　刚被挂断，又来了一个电话。小姑娘急忙看手机却又惊恐地挂掉，甚至把手机扔在椅子旁边不敢去看。
　　哎，我总是如此助人为乐。
　　我走上前，“小姑娘，是你的手机吗？”我沙哑的声音可能吓到她了，然而下一刻她变得更加惊惧，因为我一不小心把电话接通了。
　　“你到底什么时候还钱，我可知道你住哪儿啊！”凶狠的男声以从手机里传出来，小姑娘就跟疯了似的抢过了手机挂断、关机，一气呵成。
　　“你别和我婆婆讲，我不想她多操心。”小姑娘的婆婆我是认识的，可这么可怜的小姑娘的请求我怎么能拒绝呢。
　　“方法总比困难多，没啥事不可以解决的。”我打算充当一个知心大哥，顺便检验一下这是不是合格的藏品。
　　我不安慰还好，这小女孩一下子就哭出来了，也不说话，哭着哭着我就开始有些烦躁，打算放弃这个藏品。
　　可她又把手机开机再次打了一个电话，没有接通，又打一个，居然接通了。可她还没来得及说上话，就听见对方大吼“你要不要脸啊，我都说分手了，别老是缠着我行不行！”
　　嘟嘟嘟......
　　声音很大，我听得格外清晰，我突然感受到了我身边小女孩深深的绝望。
　　唔，这是一件藏品呢。我心里想着。
　　“我快要被逼疯了。”小姑娘却突然冷静了，“他骗了我去借高利贷，现在又跟我讲分手。”
　　她看看我，又说“我怎么敢告诉我婆婆，我怎么还得上那个钱！”
　　她虽然冷静下来了，可我的直觉告诉我，她更适合当一个藏品了。
　　“可你打算怎么办呢？”我试图笑着问她，把语气搞得欢快一些。
　　“能怎么办呢，”她并不是在回答我，她好像在问她自己，“逃不了了啊。”
　　镇子不远处就有个火车轨道，我就是在那里目睹我爸被我妈在火车来的那一刻推向轨道，从此就再也没人打我妈和我了。可她却活得越来越像我的那个没了的爸爸，真是扫兴呢。
　　那天晚上我又去了一趟那个轨道，和那个小姑娘一起。
　　“害怕吗？”
　　“魔鬼都看见过了，还怕地狱吗”
　　我在轨道边上放了一个录音笔，我告诉她别怕，你去的是天堂。
　　我站远了一些，看着她躺在轨道上，又好像看到的不是她。
　　呜呜呜，火车来了，小姑娘的鞋子掉在了我前面，我拿走了录音笔。
　　祝好，对她也是对我。
　　我回到我河边的家，迫不及待地打开录音笔听我录到的绝佳藏品。刚开始是我和小姑娘的对话，随后便是死一样的寂静，接着传来火车的声音，声音渐渐大声，我发现这里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我感觉小女孩可能有些后悔了，可她可能吓傻了。
　　“救命”我感觉听到了一声救命，接着便是火车的巨大声音。
　　残破的小女孩被人发现了，她婆婆恍若被抽去了所有的精气神，当时就昏倒了。
　　我不知道之后关于小女孩的传言是什么样的，因为全部心思都用在地制作最后一张唱片。制作好后，我把唱片和唯一一张全家福照全部带回了我原来的家，记录下我简短又悲伤的半生。我也逃不了了。
　　看着合照，我有点孤寂，我原本以为我是可以任意走出那个小圈的唐僧，结果我是被禁锢在圈外的妖精，一时挣脱不得，坐立不安。
　　我打算送自己一场绝美的烟火，带上我的藏品、我的合照以及我。
　　祝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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