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姐奋斗记

　　何三郎夫妻俩回来了。

　　不年不节的，何三郎夫妻没带孩子，两个大人搭着县城车马行里的骡子车回了村子，还带了些白糖点心等物，快到中午的时候到了家。

　　何老汉听说了，自然是从地里赶回来，跟三儿子一起吃了饭。只是他心里还是了解这对夫妻的为人的，知道他们怕是还有什么事情。

　　果然，吃饭的时候，陈氏就道：“怎么不叫明辉明义跟他们大姐来吃饭？”

　　何老汉皱着眉头，默不作声。

　　李氏撇嘴：“你怎么忘了，明辉上学堂哩，人家他大姐本事着，爹娘没了照样供弟弟上学。明义更不得了，就跟这个院里的人都要害他们一样，见天窝在屋里，绝对不出门的。”

　　“他大姐真的不在家？”陈氏又问。

　　“可不。一个小丫头片子天天往外跑，昨儿个二十六逢集，我去看了，真在码头上摆了个摊子。”李氏面露鄙夷，却又有些酸溜溜的，“鸡蛋饼卖得倒好，可是别说她叔了，就连她爷爷奶奶也没吃着她一个鸡蛋皮！”

　　何老汉咳了一声，训斥道：“别瞎叨叨，不吃饭就回自己屋去！”

　　其实他知道李氏说的话意在挑拨，可是这些话也确实戳到他的心上了。他一个老头子，倒不是嘴馋那点子吃食，只是这大孙女的态度显然没把他这个爷爷放在眼里，这才是让他不能容忍的。

　　陈氏可不怕这个老公公，她眼珠子一转，笑起来：“这丫头倒是个心眼儿活泛的，比地里刨食强得多了！”

　　这话何老汉不爱听，他重重的拍了拍桌子。

　　何三郎终于开口，却也不是对着老父，而是问何二郎：“二哥，你在村里人头熟，你可听说了那穆家的事了吗？”

　　“什么事？”何二郎不解。

　　何三郎一脸的恨铁不成钢：“咱们村一共就出了穆家这么个大人物，如今说回来就回来，还带了不少棺材，到底是就回来守孝、孝满了就回京城啊，还是家里坏了事啊？你也不说打听打听？”

　　怎么没打听，可惜怎么都打听不出来！何二郎心里憋屈，可也不想说出来显得自己没本事，就道：“我看他家里头也没这没那的，应该不是坏了事吧，没看官府里也没人来收拾他们？再说真要是坏了事，能守得家里水泼不进的连个消息也问不出来？”

　　何三郎一边思考一边点头：“看来还真是这么回事。不过你们也真是，大人不行，不是还有孩子吗？大丫头不是跟他家少爷很相熟吗？连他家太太都喜欢那丫头，你们就没让她去问问？”

　　正说着话，大门声响，李氏往外探头看了看，便抬高了声音招呼：“他大姐回来了？快上堂屋来说话。”

　　准没好事。何贞的脑子里一瞬间就这四个字。

　　说来也是怪了，明明从她这里什么都问不出来，李氏夫妻俩还是隔几天就来刷刷存在感，何贞有时候觉得，这两口子真的是奇葩，上赶着被晚辈打脸，得多贱坯啊。

　　她应了一声，把手上的东西送到东屋，把特意多烙的一个鸡蛋灌饼拿给明义，这才慢悠悠的往堂屋去。倒不是她摆谱，实在是累了。

　　“小贞回来了？快来吃饭。”陈氏眉眼带笑，拉她让她坐下。

　　何贞摇头，只在小凳子上坐了，却没拿筷子。连称呼都客气了，三房肯定有事儿。她不着急，这些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很快她就会知道。

　　陈氏看她不吃，便回身拿了白糖跟点心包，塞到她的手里：“你这孩子就是疼弟弟，这是怕你弟弟没得吃？这些你等会儿拿回去跟你弟弟吃吧，小孩子怪可怜的。”

　　哈？不是你出手打我的时候了？何贞木着脸，等着下文。

　　李氏的眼光扫过何贞手里的点心，脸上的笑模样就没了。还以为老三两口子良心发现了来看看老人，这样她的儿子们也能跟着奶奶分着吃些，可如今倒好，居然是冲着这个丫头来的？

　　陈氏还没开口，何三郎就有些着急的开口了：“小贞啊，你跟穆家相熟？那就别老盯着你那个小摊子，没事儿了多上穆家去玩玩，陪穆太太说说话。”

　　这叫什么话。

　　何贞沉着脸道：“三叔是读书人，最讲究礼数的。我身上戴着孝哩，连自家的婶子们都说晦气，不愿跟我一桌吃饭，更别说旁人了。我怎么能上人家家里去玩？”

　　何三郎一噎，李氏却抢着开口了：“你怎么没上人家家里？我看你往西头老四家里跑得倒是勤快。你说，你不是去玩了？那你干啥去了？”

　　何贞笑起来。二房三房真有意思，摆出这么一个三堂会审的架势，结果是各有心思。三房盯着的是穆家，二房盯着的却是何四婶家的生意。

　　她嘲讽戏谑的目光和何老汉相碰，何老汉眉头皱得更紧了，她觉得更好笑了。

　　不过话还是要说的，她就道：“我真没进去，都是在院子里说话的，四叔家只有篱笆，院里跟当街一样，不算是进他家屋。再说四婶说了，她不忌讳我，不嫌我们晦气呢！”

　　因为晦气这个事儿，何三郎夫妻对视一眼，似乎觉得从何贞这里入手不太合适，顿时就没有了探听消息的兴致，也就懒得理会何贞了——这对夫妻的做法，就是这么简单粗暴现实。

　　李氏却不想放弃这个机会，她继续问：“那你去都干啥了？老四媳妇弄得那个豆腐乳，是不是你跟她鼓捣出来的？她卖了那么多年豆腐，要是会这个早就做了，怎么就跟你处了几天就会了？你有这样的方子，怎么不想着自家人？”

　　她质问完，就连何老汉也目光炯炯的盯着何贞了。

　　何贞也不生气，道：“您既然知道我卖鸡蛋灌饼，就该知道我去找四婶是买鸡蛋的，哦对了还有粮食，别忘了，我那几十斤豆子，是没法做灌饼的。”

　　何老汉转开了眼。

　　“至于说那个豆腐乳，我是跟她买了几块，可我也不能买两块豆腐就跟人家要方子吧？二婶，您要是想要，您自己去问四婶啊。”何贞继续道，“可是咱家一来没有那套家什，二来也没人会打豆腐，学了那方子有啥用？”

　　“你看你这丫头，问你一句话，你有一百句等着，偏不说那正经的，你这是防备谁呢？”李氏十分不悦。

　　“奶奶，您好吃甜的，这个留着您吃。”何贞把白糖跟点心放在王氏手边，就站起来，“你们慢慢吃，我还得给我妹妹洗尿布去。”

　　明义自打学会了煮稀饭，又缠着何贞教会了馏馒头，现在每天下午何贞回来都能吃上热乎的饭了，虽然不能按时吃，可是比回了家还要清锅冷灶的强。就着咸菜吃了个馒头，何贞快速的喝完一碗稀饭，就端上木盆出门去了。

　　三月里的水已经算得上暖和了，弟弟妹妹快要满百日，饭量已经开始见涨，这尿布的使用率也越来越高，何贞倒是不嫌弃，别说她，就是明义明辉两个，也都是换尿布的熟练工。可是这就看出便宜粗棉布的坏处了，成天洗，都糟了，眼瞅着要碎。

　　何贞一边洗着，一边想着办法，最糟的几块这次再脏了就不要了，正好两个娃娃刚出生穿的那些小细棉布衣裳已经没用了，正好可以裁了做尿布。

　　她拧干最后一块尿布，还没起身的时候，一块小石头从头顶飞过，落进小河的正中央，砸起高高的水花。

　　估计是谁家的熊孩子闲着没事玩水呢，何贞也不管，站起来准备回家。

　　“哎何贞！”又是小少爷穆永宁。他蹲在何贞身后的土坡上喊她，声音倒也不是很高。

　　何贞抬头看他。

　　穆永宁却先呆了一呆，诧异道：“你怎么这么黑了？”

　　何贞的脸这回是真的黑了。

　　她知道自己天天在太阳底下晒着赶路、摆摊，肯定是会晒黑的，反正乡下丫头也没那么多讲究，可是这位小少爷这么一本正经的问出来，就让人听着特别不爽了。

　　何贞不说话，穆永宁也不觉得自己问了一个特别欠打的问题，继续一脸佩服的问：“你还是上午跑去镇上摆摊、下午回来做家里的活吗？”

　　好吧，这孩子压根就不知道错哪了，对上他一脸诚挚的表情，何贞也没法一直不理他，毕竟这就是一个自小没吃过苦的小少爷的赤子之心……吧。她点点头：“对。”

　　“很累的吧？我见过的小丫头都娇气得很，逛个园子都要休息好几次，你倒是挺有力气。”穆永宁站起来，直接从坡上跳下来，落到何贞身边，端起她的木盆掂了掂，皱眉，“这个也不轻啊。”

　　何贞没防备他窜过来，刚才还被惊了一下，不过看这样子，这位小少爷是有些功夫的，很轻松的样子，也放了心，道：“给我吧，这不是你该拿的。”

　　穆永宁递给她，但是还是反驳了一下：“你快别这么说了，我爹都说了，咱们是一样的人，什么不是我该拿的，我还下地做活了呢。”

　　何贞笑了，这个小少爷看上去有些拽，脾气好像也不是很好的样子，心思倒不坏，也不是那种娇纵蛮横的公子哥儿。她往坡上慢慢走着，说：“是不是一样的人，不是说的，反正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日子要过，做好自己该做的事就是了。”

　　家境优渥的人，没必要为了吃苦而吃苦，自己承担得起又不伤害别人的情况下，完全可以让自己舒服一些，享受一些。而家中困难的，却不能自怨自艾或者总梦想着有人来帮忙，想要摆脱困境，唯有自己脚踏实地的努力奋斗。

　　“你几岁了？说的话都好有道理。”穆永宁跟在她身后，眼睛盯着她握着木盆的手，那两只小手都红通通的，比自己娘亲的手粗糙多了。

　　何贞不觉得自己多了不起：“我就是一个小孩儿，也没读过什么书，你见过的有本事的人多了，有道理的话也听得多了，哪就差我这一句了？”

　　“不一样。”穆永宁摇头，其实真要说哪里不一样，他也说不出来，“我下田去做了半天活，就累得够呛，比我练功累多了，而且我家的佃户虽不说，我也看得出来，我做得一点也不好，说不定我走了他们还要返工呢，唉，还是你有本事，我其实什么都不会。”

　　“不是这样讲的。你不会种田，可是你家有地，赁出去给佃户们种着，你不用下田干活就有粮食了，这就是本事。你有了粮食，不用为生计发愁，就可以用你的时间做更多的事，读书也好，练武也好，甚至做生意也好，就可能给你带来功名、官职、俸禄，或者干脆就是好多好多银子。”何贞因为心里也是在盘算一些事情，这会儿就有了说话的兴致，“你有这种资本，是我羡慕不来的。我也想有银子有地，钱生钱，就能赚更多的钱，可是我没有，我只能卖力气赚钱，攒了本钱才能往前走。所以，你完全不用觉得自己没用啊。”

　　“是这样吗？”穆永宁有些疑惑，他从前从来没有跟人谈过这样的话题，现在听着何贞的话，他觉得好像真的是这样，可是总有那么一点点不对，到底是哪里不对呢？

　　何贞肯定点头：“就是这样！”没有哪里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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