汇流

　　张书臣坐在沙发上，他手上拿着一条领带。
　　这条领带有些年头了，而且并不适合他，起码上面的小鹿图案对于一个年近四十的人来说过于幼稚，但这是他在十八岁时收到的人生中的第一条领带。
　　当时张妈妈说是送给他练习用的：“一个成年男人，要自己学会怎么把领带打得漂亮，而不是每天出门都指望着老婆帮忙，像个需要大人喂饭的婴儿一样（指张爸爸）。”
　　张书臣没见过外公外婆，后来从那些嘴碎的亲戚口中才得知，外婆是一个人把妈妈抚养长大的，因为身体不好，去得也早。张妈妈年轻时的性子很是泼辣，那时候亲戚们给她介绍的小伙子，十个有八个只见过一次面就没了下文。张爸爸倒是个怪人，他当时有着令人羡慕的铁饭碗和周正的相貌，性格也是老实，很受姑娘大妈们的青睐，偏偏这企业里的“香饽饽”一眼相中了企业里新来的“男人婆”，是早上送鸡蛋，下雨给递伞，逢年过节花和水果也没少塞，这殷勤一献就是三年，一点点把张妈妈周身的刺都给磨平了，心甘情愿和他结了婚。
　　十八岁的张书臣那是心里已经很清楚了，他爸哪里是不会打，不过是接着个由头想亲近一下罢了。
　　张妈妈刀子嘴，脸皮薄，自尊心又比天都高，能把她稳稳制住的，全天下也就只有张爸爸一个人了。
　　当初出柜的惨烈实在是记忆犹新，张妈妈是真的下了死手，如果不是张爸爸拦着，那实木的靠背椅落下来真能把张书臣脑袋砸开花……最后大过年的被赶出家门，流落了街头，好不凄凉……从此一别就是七八年，张妈妈几乎是单方面和张书臣断了关系，张爸爸似乎也站在了妻子这边，一年偶尔通过亲戚之口问个张书臣的生死情况。
　　在和王正在一起的那年，经过何程的手机，张书臣终于和张妈妈进行了久违的第一次正面对话，停滞的母子关系终于有了一丝进展。

　　而真正的破冰，还要算后来王正这个憨包瞒着张书臣从何程口中问到了张书臣老家的住址，一个人提着见面礼就莽过去了。
　　张爸爸电话打来的时候，张书臣还正在上课，被来电人姓名震撼到后，连忙跟同学们道歉，出门接电话去了。
　　电话那头背景里充斥着女人尖利的咆哮声和王正颇显无赖的声音，张爸爸的语气倒是没怎么波动，依旧是十年如一日的温吞，但是说出来的话让张书臣差点惊掉下巴：“书臣啊，这个什么王正……他是你现在的男朋友吗？”
　　张书臣心里有什么东西“哐当”一声坠入深渊，背脊上冷汗直冒，久久说不出来话。
　　张爸爸倒是从这沉默里听出了意思，似笑非笑地叹了口气：“你要不……抓紧时间过来一趟，把他带回去吧？他可比你难缠多了，毕竟是别人家的儿子，你妈也不敢动手，他再待一会儿，没准要把你妈气厥过去。”
　　惶恐的张书臣第一时间临时请假停了课赶车回了老家，中间这段时间里，他家发生了什么他完全不知，总之等他站在门外敲开那扇对他关上数年的门时，开门的是还挂着得意笑容的王正。两人大眼瞪小眼，王正也没料到张爸爸居然悄咪咪联系张书臣过来，一物降一物，王正在张家搞出的闹剧，最终结束在张书臣手上。
　　但是那次过后，张爸爸就开始光明正大的和他们联系了，偶尔还能从他“你要不要坐近点一起看看儿子”的提议里知道张妈妈其实就在旁听他们聊天。

　　现在张书臣和父母的关系已经缓和很多了，但是还远称不上和睦。王正这次毫无预告邀请他们一起来……两方家庭成员贸然会面，也不知道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王雅娟的电话打来，截断了张书臣心中正在滋生的担忧情绪。
　　女孩的声音很是精神：“喂？张哥吗？”
　　张书臣道：“雅娟，你们到了吗？”
　　“快啦！应该还有三个站就到，我给我哥打电话他没接，张哥你知道他在干什么吗？”
　　干什么？当然是腰痛躺在床上静养啊！张书臣答非所问：“那我也准备出门了，到时候我在车站外等你们，出来了就给我打电话。”
　　“好！张哥我们一会儿见！”

　　张书臣系了那条有些幼稚的领带，出门前还上楼看了王正一眼。王正已经醒了，但就两只眼睛比较灵活，看见张书臣进来，只能用眼神控诉他，简直毫无攻击力。
　　张书臣一个人叫了车去接王家二老和一小，出租车刚在站外的停车场停下，王雅娟的电话就来了。
　　三人根据张书臣的提示在停车场很快找到了车牌，双方顺利见面。
　　出租车飞速返回城中，王雅娟坐在后排问：“张哥，我哥怎么没来啊？”
　　王妈妈抢答：“你个傻丫头，出租车一共就只能载四个人，你哥来了坐哪儿？后备箱还是车顶啊？”
　　张书臣心中感激王妈妈帮他圆上了这个问题，便顺着她的回答道：“王正在家等我们，他没假期，工作又辛苦，只有周末养养精神——啊，对了，现在已经两点了，大家吃午饭了吗？”
　　“车上吃过啦，不用担心。”王妈妈忽然想到了什么，“对了小张，大正说你父母也要来？”
　　张书臣：“啊……是，他什么时候告诉你们的？”
　　王妈妈：“昨天上午跟我们说的。”
　　张书臣：“……”嘚，不仅是双方都知道，而且他还是最后一个被通知的。
　　“我们也不知道你爸妈喜欢什么，就随便带了点特产，你回去帮着看看，要是有不大合适的，我们就再出去买点像样的……他们什么时候到啊？”
　　张书臣看了看时间：“大概……还有两个小时的样子。”
　　王雅娟问：“张哥，今晚上是在家吃还是下馆子呀？”
　　张书臣笑笑：“现在是旅游高峰期，我们没订到今天的位置，今天就在家吃吧，我来做，让爸妈休息一下——大家有忌口吗？”
　　王爸爸和王妈妈的行李很少，王雅娟的行李箱比他们的重一些，但也不算多，上下楼拿放也方便，他们便想先去新家看看。

　　结果到了新家，开门就看见还穿着睡衣的王正抓着扶手正在从楼上下来。
　　场面一时有些尴尬。
　　王正先反应过来，清清嗓子打招呼：“爸，妈，二宝，你们来啦！”
　　“一觉睡到下午两点，丢死人了你要！”王妈妈把门关上，凶道，“还不快点换衣服收拾一下！亲家都要到了，你这个邋遢样看着就让人膈应！”
　　“好好好，马上马上马上……”王正连连点头，掉头回楼上换衣服，“张老师给我下碗面啊！饿死我了……”
　　王妈妈看着儿子就来气：“下什么下！懒死你了，自己弄！”
　　王正漫不经心“哼”了一声，扶着楼梯上去了。
　　张书臣当然不可能不管王正，毕竟这里头非要论起来，大半责任还得归咎于他。张书臣招呼他们坐下，打开电视让他们自己选喜欢的节目，然后就去厨房烧水下面。
　　等王正换了衣服下来洗漱完，张书臣也把面端出来了。
　　王正饿的前胸贴后背，没再招呼看电视的三个人，直接到餐桌前拉开椅子坐上去，低头狼吞虎咽。张书臣就坐在桌子另一边安静地刷着手机，等他吃完好拿碗去洗。
　　王妈妈瞅见餐桌那边的动静，轻轻抬手撞了撞王爸爸，示意他一起看。
　　王正三两口把面咽下去，抽了张纸擦掉嘴上的油渍，终于开口同张书臣聊天：“张老师，你这条领带好别致啊，怪可爱的~”
　　张书臣“嗤”了一声，放下手机，把碗筷一并拿起：“是幼稚才对吧？”
　　“怎么会？”王正跟着他一起进了厨房，“明明很合适，看着特别年轻，我都能想象出张老师朝气蓬勃的时候，那时候肯定……”
　　张书臣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出去出去出去——废话怎么这么多！出去玩，别黏着我！”
　　王正被张书臣毫不留情地赶了出来，只能迎着客厅里三个人的目光慢慢走过去，随意道：“行吧，各位远道而来，有什么想聊的天吗？”
　　王妈妈白了他一眼，嫌弃道：“嗐！没必要，我一个人看电视也挺好。”
　　王正笑了一声：“我们这小区离湿地公园近，下午你们要不要去湿地公园转转？周末有鸽子哦。”
　　“鸽子有什么好看的。”王雅娟兴奋道，“哥，商业街，我想去商业街！”
　　“商业街？”王正摇摇头道，“今天不行，现在过去玩不了多久，明天或者后天去吧。”
　　王雅娟嘟着嘴点点头：“好吧——”
　　“欸，对了，我还没问你呢！”王正冲她扬扬下巴，“二宝，大学这都一年了，找男朋友了吗？”
　　“我、我找不找关你什么事哦，讨厌！”
　　“啧，我不是看你去年朋友圈在嚎单身寂寞吗？现在还没找到呢？”
　　“我现在又乐意单身了不行吗？”
　　“噗、咳咳，哦——好嘛，你乐意。”
　　“烦死了！你这个猥琐大叔谁啊，我不认识你，不要跟我讲话！妈——”
　　“大正，你给我老实点！二宝还小，现在想专心学习不找男朋友也没什么问题啊！你转行当媒婆啦，管这么多！”
　　客厅里你一言我一语聊得火热，张书臣从厨房出来，喊了一声：“王正，我在里面炖了鸡，我现在要去接我妈他们，你帮我看着一下，要是四十分钟后我还没回来，你就把香菇倒进去。”
　　王正立马起身：“这个叫我爸帮你，我陪你一起去接你爸妈。”
　　“没事。”张书臣笑笑，“他们又不会当街揍我。”
　　王正啧啧感叹：“这个不好说哈，你妈的恐怖程度可是我见识过的，你一个人去太危险了……”
　　我只是接个人而已，又不是去打仗……而且明明当初你还把人家差点气到昏厥，是你更恐怖好吧！张书臣不好当着王家长辈的面直说，只能心中嘀咕。又见王正铁了心要跟，也懒得再说什么了，无奈地点点头同意，带着他一起出门了。

　　距离上一次切实的面对面已经是两年了，张书臣和王正在闸机外张望着。
　　他们买的这个站是新站，下车的人不多，张妈妈和张爸爸从楼梯拐角出来，远远地就能被他们看见。
　　张爸爸推着行李箱，到是没有多疲惫的样子，脸色挂着一年四季同一个温度的礼貌淡笑，旁边的张妈妈却是眼神不大和善、嘴唇抿得僵直、长眉微蹙的模样，似乎对这座城市有种与生俱来的不喜……
　　张妈妈忽然开口对张爸爸说了什么，张爸爸点点头，看向出口闸机，张书臣顿时紧张起来，王正却好似很高兴，主动挥起手方便他看到：“爸——”
　　张妈妈听出这声音是谁，心中大惊，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张书臣：“……”
　　王正：“啊……”
　　张爸爸连忙一只手扶住她，另一只手松开行李箱，抬起挥了挥，示意已经看见了。

　　这一意外的发生，搞得张书臣心中对接下来越发的不安没底了。
　　张妈妈常年口是心非，张书臣不比父亲，他还不大能轻松挖掘她心里的真实想法，以前张妈妈嘴里就好像是镶着刀子，说出来的话锋利地能轻易划伤人……后来再次开始联系到现在，张书臣能感觉到她似乎有在学习控制自己的语言威力，即使嘴里的刀子还是刀子，但是有在变钝的迹象。
　　但是吧——
　　张妈妈刷卡出来闸机，劈头盖脸地质问张书臣：“你把他叫过来做什么！啊？你自己不认得路吗？离了他寸步难行，会变成废物是吗？”
　　张书臣心底一片冰冷无奈，心道一句果然最怕的还是发生了啊……
　　他还没想到开口说什么，王正直接凑过来，揽着他的肩膀，接过话头：“妈，联系你们的可是我，爸的消息也是发给我的，书臣他可是什么都不知道，我不陪同怎么行呢？你说是吧！”
　　张书臣看了一眼身边的王正，又看向前面正在满脸嗔怒指责丈夫的女人，暗暗叹了口气。
　　他这个性子圆滑老道的爱人，放在哪儿都是齿轮间的润滑油，怎么偏偏放在自己母亲那边，就成了一块磨刀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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