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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2 章
张书臣做了个梦,梦到初中时的事。
那是一个炎热潮湿的午后,他午睡超过了时间,匆匆赶到教室距离上课只有几分钟了,张书臣身边的位置还空着,教室里的人比空气还躁动,每个人脸上夸张做出恐惧的表情,但是一部分人的眼睛里却是难以掩饰的幸灾乐祸。
已经过了上课时间,也不见老师来,张书臣终于忍不住了,他轻轻点了点前桌男生的肩膀:“今天出了什么事吗?”前桌的男生竖起一只手挡在自己嘴边,看似在悄悄说话,实际上声音并不算小,他故意装出害怕的语气:“张书臣,……跳楼了!你不知道?他中午跳的。”
——梦里的他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头顶吱吱呀呀转着的风扇让他有些茫然,他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于是什么也没问,四周窃窃私语,他毫不在意,只是从同桌的抽屉里找出了一份印象中的校刊。
上面有一个童话版块,是他那个尽力在班上活成透明人的同桌负责每季连载的。
“我是一条奔涌向前溪流。
我流过草地。
小草说:‘你为什么要走呢?像我们一样留在原地不好吗?’
我说:‘因为我太孤独了。’
它们问:‘那你要去哪里呢?’
我说:‘我没有目的地,我只是在找一个能永远陪着我的人。’
……
当我流过一间闪着光的房子时,好几只纸船被放在了我的身上。
几个小孩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冲啊!’
我流过城市,流过乡村,几经波折,现在还稳稳当当在我身上的小纸船,只有一只了。
小纸船问:‘你要去哪儿?’
我说:‘我不知道。’
小纸船问:‘那你为什么不停下来?’
我说:‘我在找一个能永远陪着我的人。’
小纸船开心地说:‘我也是一个人,以后我们就一直在一起吧!’”
手机忽然铃声大作,张书臣猛地从梦中惊醒。
骤然离开梦境,他控制不住心跳的剧烈,喘着气去拿电话,在发现上面的号码下面被几十个人标记了‘骚扰电话’后,他直接挂断了这个噪音源头。
躺在床上平复呼吸,张书臣不禁回忆起刚刚的梦境。
他那时候的同桌是个内向又矮小的男生,成绩中等又是留守儿童,身份来说并不瞩目,但是因为名字出现在了校刊上,因此文章和人一起,成为班上男生被排挤玩笑的对象。张书臣虽然没有附和过那些人,但是对于这个身份尴尬的同桌,关照其实并不算多。
那天中午男生没有回寝室,摄像头记录他走出教室到走廊尽头,在窗前站了差不多二十分钟,然后毫不犹豫地爬上了阳台,越过了栏杆一跃而下。幸好只是二楼,走廊尽头的窗户下面也有绿植充当了缓冲,他跳下去后虽然腿部和手臂有骨折,但并没有生命危险。
张书臣也是在后来才知道,他在私下被欺负的次数,远比在班级里被他看见的更多。
他们班当天下午的课被停了。男生的父母闻讯连夜赶了回来,给男生办理了休学。
张书臣当时是班上的文艺委员,负责班上校刊的领取,一周后的那次校刊里,有男生投稿故事的最终章。张书臣想了一天,终于去询问了班主任男生所在的医院,放学后独自一人去给男生送去了校刊。
张书臣只记得躺在病床上的男生收下了这本校刊,对他说了谢谢。后来自己是有没有和他聊什么、怎么走的,他都记不大清了。
从那天过后,他再也没见过那个男生。
张书臣叹了一口气,从床上坐起来,然后下床走到书柜面前,从某一层靠边的位置,找出了一本泛黄的杂志——当年那本校刊他一直没丢。
初中后来的日子里,每次翻到那条小溪的故事结尾,都会让他想起那个男生……后来上了高中大学,也就逐渐把这件事忘了,直到叶行川和他分手,他清理房间的时候发现了这本旧校刊,重温完他忽然明白了那个男生当年的心情。
那天下午,他对着一个初中生的文章泣不成声。
张书臣熟练地翻到男生的文章。
题目是《寻找》,下面一行是“初20xx级X班余铭”,最后一章的篇幅并不长,和另一篇投稿作文挤在了一页。
“我和小纸船一起走了好远。
我曾经是为了寻找而奔涌,现在我想带它一起走遍所有地方。
小纸船说:‘我喜欢春天的柳絮,喜欢夏天的星星,喜欢秋天的落叶,喜欢冬天的雪花,小溪流啊,我也喜欢你。’
我觉得好高兴,我希望我们能永远在一起。
可是有一天,我流过一处浅滩,小纸船停在了两块鹅卵石间。
它被卡住了。
我用更大的力气拍打起岸边,想把它救出来。
我喊道:‘小纸船,你快跟着我的水花出来!’
小纸船却说:‘就这样吧。’
我问:‘怎么了,小纸船?’
小纸船疲惫地说:‘你永不停歇,即使再温柔的水花都会打湿我的船底,我努力地忍受,但是我已经没办法再陪你走下去了。’
我的水花还在拍打着浅滩,我好难过:‘你不是说我们要一直在一起的吗?’
小纸船说:‘我累了,小溪流。我不是你要找的那个人,别为我停留了,你还是接着去找那个人吧!’
一个小孩跑了过来,他胖胖的手把小纸船带走了,我听见他高兴的声音:‘我捡到了一只纸船!我要带回家!’
小纸船选择了港湾,不再愿意和我一起走了。
我失去了它,我什么也没有了。
我流过了浅滩,流过了山坡,流过了田野。
我是一条奔涌向前溪流。
我现在正在寻找一个能永远陪着我的人。”
张书臣默默看着最后一个句号,脑海里闪过一些尘封的记忆。
在他把那个家的新年搅和得一团糟的第二天,大排档拼桌的时候遇到了校友。
那个男人和他有过几面之缘,是当时高年级的学长,和余铭一个社团的。他们聊了几句,话题难免落在了那个悲哀的少年身上,酒过三巡,对方醉醺醺地跟他说:“其实之后我内疚了好几年,但是我没有办法,我那时候想直升高中部,我和他……已经被你们班那几个孙子看到了,我不能、不能冒险……我没想到他会……他会……”
余铭的“小纸船”是他身上唯一能感觉到的重量。张书臣想,叶行川之于当时的他,或许也是他的“小纸船”。
可惜他们的“纸船”都选择了港湾,留他们独自蜿蜒向远方。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当时的他和余铭不一样,他的身边不是什么都没有。
张书臣叹了一口气,把校刊放回了原处,转身去换下睡衣出了卧室。
客厅里的电视放着花瓶演技的偶像剧,违和的配音有些刺耳,一时让他恍惚。
厨房那边探出半个身影,王正精神抖擞地向他问好:“张老师,睡醒啦?今天中午吃粉条怎么样?我已经泡起来了。”
张书臣不禁笑了一声:“你都泡起来了还问我做什么。”
“你要是有意见,我现在捞起来也行啊!”王正解了围裙走过去,捧着他的脸亲了一口,“早上好宝贝儿!你脸色太差了,今天就好好休息吧。”
“做了个梦,”张书臣接受完他纯洁的早安吻,把头抵在他肩膀上感叹,“哎,不是太好的感觉……”
王正环住他的背,轻轻拍了拍:“你太累了,几千份试卷啊,你们两天就改完录分,能不累么。现在开始放假了,先把精力养好再说玩的事吧!”
“嗯……”张书臣乖乖地应了一声。
“我早上买了包子稀饭,锅里温着,快去洗漱,离中午开饭还有一个多小时呢,你先吃点垫着,别饿坏了。”
张书臣洗漱完,就着毫无营养的电视剧吃了一个包子半碗稀饭,状态终于恢复得七七八八。
不论是面条还是粉条,配哪种臊子,到王正手里出来的都是同一个味道——酱油和醋闭眼一加,碗里就只剩下了咸酸味。
张书臣炒了碟素菜,让餐桌上不至于太寒碜。
两人吃完饭,在沙发上漫无目的地腻腻歪歪了一下午。
说来也奇怪,就算变更了关系,他们都过了冲动的年龄,之前也已经一起住了五年,对对方的行为癖好都了如指掌,按理来说是早就已经没什么新鲜感可言。
张书臣微微后仰,结束这个冗长的吻,喘了一口气,笑出声:“吻技不错啊~”
王正知道他只是调侃,没有翻旧账的意思,凑近又往他嘴角亲了一下:“大哥不说二哥。”
张书臣把他缠在自己腰上的手扳开:“今天的量差不多够了啊,天都要黑了,我去做饭。”
王正说:“今天下馆子呗!咱们好久没出去吃过了。”
张书臣一挑眉:“你请?”
王正道:“我请。”
张书臣道:“那行啊,收拾收拾出门。”
两人换了套衣服,找了家煲汤挺出名的餐馆,吃完饭顺便去了不远的湿地公园散步。
夜晚的湿地公园里灯光晦暗,除了聚在路灯下跳广场舞的老太太,只有寥寥几对热恋中的情侣还在逗留。
两人沿着平静的湖边慢悠悠地走着,原本放在身侧的手很快就牵到了一起。一开始王正怕张书臣会在路过明亮的地方松开手,便一直没话找话想聊些什么,妄图让他分散注意力。寂静的周围除了原处富有节奏的的舞蹈配乐,就只剩下王正的聒噪,张书臣最终没忍住,把他按在电杆上结结实实地吻了一通,最后一脸嫌弃地点评:“亲爱的,你真的没觉得你很吵吗?”王正这下才被修理老实了。
直到回家开门前,两人的手都没松开过。
王正洗完澡,看着张书臣去拿换洗的衣服,清了清嗓子:“那个……”
张书臣手刚放在门把上,闻言回头:“怎么了?”
“张老师,你都忙完了,”王正抿了抿嘴唇,含笑又有些难为情地说,“咱们什么时候,收拾一下书房啊?”
这间两室一厅的房里哪有什么多出来的书房,除非挪出一间卧室来改造……
张书臣只一瞬就明白了他的意思,问他:“哦?那是你搬过来还是我搬过去?”
王正答非所问:“咳,我那间采光好……”
张书臣倒是不介意,只是笑了笑:“那行,你先把你儿子搬过去放阳台上好好养着,我先去洗澡。”
王正倒是没想到这么顺利:“真的?”
“对啊,反正我也不认床,睡哪儿都一样。”张书臣打开门进去,“进来拿儿子。”
王正立马颠颠跟着进去,按照张书臣的要求把那盆因为天气寒冷有些蔫的豆瓣绿捧回了自己卧室放好。趁着张书臣洗澡的空档,王正还悄悄进了张书臣的卧室,把他的枕头一起抱到自己床上了。
正当王正沉浸在久违的紧张兴奋中时,一通视频电话打断了他脑子里对年龄限权要求一路上升的那些想法。
是王妈妈打来的。
他连忙接通:“妈!”
“大正啊,”王妈妈笑得眼睛都要看不见了,“你今年什么时候回来呀?你妹妹期末考试已经考完了。”
王正笑道:“她考的怎么样啊?”
在镜头之外的王雅娟说话了:“不要问啊哥!”
王正听到她的声音,回应道:“二宝你要是没考好,今年我一块钱都不给你!”
“讨厌!讨厌死你了!你今年不要回来!”
“呸呸呸!二宝看你的电视!”王妈妈训完王雅娟,转头问王正,“大正啊,几号回来?”
王正想了想:“嗯……大概30号吧,我争取那时候回来。”
“待到几号啊?”
“6号,6号走。”
“欸,好好好,今年给你做锅包肉!”
“谢谢妈!”
“欸,小张呢?他今年来吗?”
“来!”王正眼睛都亮起来,“妈,我跟你说——”
浴室那边门刚好打开,王正立马回头,看到张书臣擦着未干的头发走出来,他立刻冲张书臣连连招手,无声地唤他过来。
张书臣没有明白情况,顺着他的意思过去坐下,这才发现他在和王妈妈视频聊天。
还没等他同长辈打招呼,王正就难以抑制兴奋地对王妈妈直白汇报:“妈!我和张老师在一起了。”
不仅是张书臣,王妈妈都愣住了:“你不是说,你俩都是插……”
“呃啊——什么都没有,”王正紧急打断她的话,“人是会变的!反正我现在已经和张老师在一起了。今年他和我一起回来,算是正式见家长了。”
王妈妈也没狠心道拆台说完,闻言笑着哼了一声:“知道啦!给你们包个红包行了嘛!”
“嘿嘿,好,那我就等着啦!”王正把手机往张书臣那边挪,示意张书臣和王妈妈说话。
张书臣还没管理好表情和情绪,顿时有些腼腆起来:“阿姨……”
“哎,小张啊,”王妈妈笑盈盈地看着他,声音温柔又欢喜,“以后,我们家大正就劳烦你多多费心啦!等过年回来,拿了红包,记得改口啊!”
话音刚落,张书臣猝不及防红了眼眶,他抿着嘴唇点点头,冲她笑起来:“好!”
“好了,时间不早啦,我这边还有要忙的,就不打搅你们休息啦,晚安吧。”
王正道:“嗯,妈你早点睡啊!”
“注意穿厚点别生病了知道吗?”
“知道啦——你们也是啊!”
“挂了。”
“拜拜。”等对方一挂断,王正连忙转身伸手去摸张书臣的脸,“哎哟!我的张老师,这是怎么了,别哭啊!”
张书臣眼泪在眼眶里转了两圈,还是没落下来,脸上接触到王正温热的掌心,轻轻笑了笑:“没事,是高兴的。王正,谢谢你。”
王正倾身用额头抵在他的额头上,声音压地低低的,既像是在哄小孩,又像在撒娇:“谢我可以,但是张老师,你这样让我好心疼的。以后哭也只能在床上哭知不知道?”
张书臣:“……”
再好的氛围都被荤段子打得稀碎。
张书臣:“差不多睡了吧,我去拿枕头和明天穿的衣服。”
王正:“枕头我已经拿好了。”
张书臣:“……手速挺快啊。”
距离上一次同床已经过去好几个月了,但是王正的心情远比上一次激动。
关掉灯后,瞬间暗下来的卧室,安静里缓缓滋生出一股紧张的暧昧。
老实说,虽然之前黄腔没有断过,但王正其实还是非常害怕以后和张书臣因为上下位置发生矛盾,与急不可耐希望同床的表象不同,他心里其实还没有完全做好后续的准备,甚至现在仅仅是平躺在一起,他的心中都难以平静,更别提入睡了。
我该早点找大洛问一下有没有零号相关的教程了。王正想:张老师肯定也会很排斥在下面,难度好大……算了,还是让我先吧……
他在这边越想越清晰,张书臣毫无征兆地开口了:“没睡?”
王正喉结滚了滚,半晌才“嗯”了一声。
张书臣侧过身:“又不是没一起睡过,这次怎么反而更紧张了?”
“这次……身份不一样,”王正道,“上次是室友,这次是爱人。”
或许的“爱人”这个词让张书臣很满意,王正盯着天花板,听见张书臣笑了一声。
“王正,我想过了,”张书臣的声音在房间里很清晰,“我不想让你。”
“……嗯。”王正闭上眼,心中唏嘘:我已经猜到了。
“但我也不想你让我。”
“这次当借给你的,下次你要还给我。”
“有借有还,咱们明算账。”
“懂了吗,王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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