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春秋不负

　　“爸！您是認真的？！”
　　“別嚷別嚷——誒呀，你爸耳朵還不背……”
　　“不是，您……”

　　溫猗竹抬起頭，用一種“我很無辜”的眼神，看著面前這個明顯是特意來“興師問罪”的女人。然後他瞥了一眼邱璟，看著他有些心虛地輕咳一聲，慢慢地移開了目光，假裝正專心欣賞從電視機旁邊的立式空調上垂下來的，那盆吊蘭的葉子。嗯，雖然時令已經過了寒露，天氣也漸漸冷了起來，外面的行道樹也有些凋零，這吊蘭倒還是很油光水滑的，溫猗竹平時小心侍弄的努力算是沒有白費。不過，也有這室內燈光充足，溫暖宜人的功勞。
　　他驀然想起了郁達夫筆下的秋，那天高雲淡鴿哨輕鳴，牽牛青白和槐蕊滿地，如今就算是在這故都的秋日裡，也實在是難見得很了……

　　誒不對，他的領導這會兒還生著氣呢，他怎麼還有那個心思來想這些閒事呢？
　　一定是領導平時太溫柔了，總讓他有種他就算生氣了也不會有什麼大問題的錯覺。

　　雖然，他卻是為數不多近距離見過他發火的人。

　　溫猗竹撇了撇嘴，無聲地白了那個欲蓋彌彰的傢伙一眼。呵，他早該知道，這個沒有黨性的叛徒！
　　出賣上級同志！！開除黨籍！！！哼！！！！

　　如春看著自家老爸，只覺得一個頭兩個大，這麼多年一直說染髮傷身體的人，當初就連胡叔叔特意拉著他去，都巴不得染髮師看不著他，好讓他可以找個機會溜掉——雖然因為胡叔叔的堅持，和那雙狐狸一樣銳利的眼睛，爸爸“精心策劃”的逃跑計劃每次都被迫胎死腹中，成功案例為零——的人，這次竟然破天荒地主動去染了。這還不算，一把年紀了，前兩天剛去城樓上折騰了一圈，站了那麼長時間，也不知道現在歇過來了沒有，明天竟然要坐五六個小時的火車，就為了後天去杭州看一場演出。要是什麼新鮮的演出也就算了，竟然還是早就在電視上看過的？爸爸這圖的……可是什麼呢？
　　如春深深地懷疑，爸爸在城樓上的時候，是不是被誰偷偷給換了內芯，面前的這個爸爸……恐怕是個假的。
　　就像……電腦被換了芯片。

　　不過也就是想想，雖然她幾乎沒怎麼去過，平常也只是在那偌大的廣場上遠遠地瞧一瞧，卻也知道那種地方戒備有多森嚴。不說有多少便衣，就是明面上的保安警衛就有很多。更何況那天是什麼日子，是絕對不允許出一點閃失，更不可能讓人進去動手腳的。
　　這要真是放了人進去，那些安保人員就可以捲鋪蓋回老家了，開什麼玩笑哦。
　　難道是那天的陽光太強，爸爸受什麼刺激了？
　　如春搖了搖頭，輕輕地歎了口氣：這個可能性，好像還是挺大的。
　　她現在很後悔，當初他退休以後，提議要把他接來跟自己一起住的時候，為什麼沒有再固執一點。搞得現在他做這種讓她一萬個不放心的決定，都能把她蒙在鼓裡，還是昨天晚上跟邱璟通電話時問起他的身體，她才從他嘴裡知道的。

　　“爸爸前幾天挺累的吧，這兩天怎麼樣？”
　　“領導好著呢，後天還有行……”
　　“後天什麼？”
　　“那個……咳……沒……”
　　“跟我你還吞吞吐吐的？爸爸是不是出事了？”
　　“不是不是，如春你放心。是後天領導要去一趟杭州，去看那個演出，你也知道的啊——領導那邊叫我了，先掛了啊……”
　　——嘟嘟嘟……
　　“誒不是——喂……”

　　天知道如春昨天晚上放下手機後，是怎麼迷迷糊糊睡著的，她甚至夢到了一些非常恐怖的畫面，夜半三更，生生把她從好不容易成型的睡夢中又一次驚醒。

　　爸爸真是……唉……

　　折騰了一輩子，到老了還是這麼讓人擔心。而且，要是她不打這個電話，恐怕到他回來，她都未必能知道這件事。哥哥雲松這幾天又在外面開會，更不可能會管，而且哥哥和爸爸的關係相當平淡，大概是最傳統的那種父子，恐怕就算知道了，最多也只是一個“哦”而已。

　　唉……這個人……

　　她又想起了小時候常常出現的那個小小的抱怨：

　　“爸，我和哥哥到底是不是你親生的啊……”
　　“當然是，但是爸爸工作太忙了，人民需要我。”
　　“……”

　　小時候不懂事，如春總愛抱怨他不著家，不管她和哥哥，平時好像也是和母親更親近些。雖然他確實對她很好，也盡量在努力做一個讓她滿意的爸爸，但是……他好像總有那麼多其他的孩子要關心，可是除了哥哥雲松，她明明沒有那些兄弟姐妹的。
　　後來呢？她長大了，他更忙了，哥哥也出去讀書工作了，變得和他一樣忙碌。不過慢慢地……她好像能理解他了。畢竟她也不是年輕的時候了，學會了心疼，心疼他越來越瘦弱的身子，連正裝都有些撐不起來；越來越蒼白的頭髮，連染髮劑都未必遮得住。
　　雖然，她見他的時間，仍然未必比別人多多少，與他的爭吵卻比小時候少了很多。看著他摟著別的小孩，她也能心平氣和，不再像小時候那麼醋意濃濃了……

　　“爸，最近又瘦了。”
　　“春女又在減肥呐？”
　　“我是說……你……”

　　如春一路看著他，看著他邁著堅定的腳步，一步步走向聚光燈下，走向那紅旗前，走向天下誰人不識君，她也真心實意地為他驕傲。可是看著他謗譽隨身，她偶爾也會感歎，要是他平凡些，只是個普普通通的地質員，該有多好。
　　至少，應該能比現在開心一些吧……

　　“爸呀，您都這個年紀了……”
　　“沒事兒，還不到八十呢。再不抓緊點時間，以後想出去走走都動不了了。”
　　“爸……”

　　如春感覺太陽穴“突突”地跳，自己眼前這個人笑得無比自然，明明什麼刁鑽古怪的話都沒說，卻已讓她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
　　說他吧，顯得自己不近人情；不說他吧，下次要是再來這麼一出可怎麼得了？
　　不過如春也知道，就算說了，恐怕也未必能起什麼實際的作用。這件事情木已成舟，生米早就被他煮成了熟飯，她也只能抱怨抱怨，至於以後……

　　他也未必肯聽她的。

　　不過，果然不愧是在那大染坊裡泡了一輩子的人，隨便玩兩手，都算不上入門的，就足夠讓她無計可施。如春看著溫猗竹歎息，兩人四目相對，竟然雙雙沉默。
　　邱璟大概是看氣氛多少有點尷尬，想緩和一下，便收回差點長在吊蘭上的目光，輕輕地開了口：

　　“那個……如春，這票其實不是領……”

　　話還沒說完，邱璟就感覺到兩把來自不同方向的眼刀，幾乎在同一時間扎了過來。他立刻意識到，自己不僅把領導出賣給了如春，好像還有很大的可能性，會不小心暴露胡領導。

　　誒呀——

　　當初跟著領導東奔西走南征北戰的時候，遇到過多少比現在兇險萬分的場面，他都能幫著他的領導周全協佐，一起波瀾不驚地渡過風浪。不僅讓對手服服帖帖，落不下一句褒貶，還能把事情處理得漂漂亮亮。他的領導溫文爾雅，他沉默應對，他什麼時候出過這樣的錯兒呢？
　　果然安穩的日子過久了，什麼樣的人都會犯懶的，這也是人之常情，實在是怪不得他……

　　邱璟有些無奈地這樣想著，雖然他也知道，他的領導未必……不，是一定不會這麼想的……

　　不過要說也是，胡領導這麼突然地送一張票過來，還搞得這麼神秘兮兮的，到底是想幹什麼呀？

　　“爸，怎麼回事啊……”
　　“咳……”

　　這廂三堂會審，那廂優哉游哉。

　　胡善來坐在療養院灑滿陽光的院子裡，手邊的桌上靜靜地放著一杯清茶。茶湯清明透亮，隨著冒出的熱氣，緩緩地泛出一絲淡淡的苦香。是六安茶，還是陳珮特意給他買來的，說是為他解解鄉愁。
　　都說陽光是最好的營養品，胡善來現在便喜歡不時地出來坐坐，有時候還會帶上一本書，在院子裡一坐就是半天。讀讀書，賞賞景，聽聽來往的風聲。
　　之前去醫院複查，醫生說，因為早年的那些經歷，現在他的眼睛已經不太能接觸強光了，於是他戴起了墨鏡。陳珮說，如果他現在穿件長風衣，倒很像年輕時在西藏留下的那張照片。他聽了只是笑，都多大年紀了，還回憶那些幹什麼？回憶得再多也回不去，倒讓他心潮澎湃……

　　“都準備好了？”

　　聽著身後傳來陳珮的腳步聲，胡善來合上了書，淡淡地問。

　　“準備好了，領導您放心，保證完成任務。”
　　“嗯，辛苦你了。”
　　“領導，風涼，回去吧。”
　　“我再坐坐，陽光這麼好。”
　　“好。”

　　陳珮看了看手錶，快到午餐的時間了，他得回去準備一下。而且領導最近身體雖然好了一些，畢竟之前……現在恐怕還禁不得風吹，他得去拿件大衣來給他披一披。
　　轉身回去的瞬間，陳珮的餘光瞥見了胡善來手裡的那本書。
　　陽光潑灑得燦爛，他沒有看清那書的名字，只看清了那分外溫柔的綠色封面，只看清了一個字。

　　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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