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春秋不负

　　“喂……”

　　自從住進了療養院，除了之前病著的那一陣子，電話鈴聲已經很久沒有這麼急促地響過了。人一走茶就涼，連戲裡都是這麼唱的，可見是人人心照不宣的事了。這種事情，如果換了個那些心思重些的，也許會覺得落寞，胡善來卻覺得這樣就剛剛好。尤其是這段時間，他明白自己的狀態不太好，本來也不想被人打擾，更不想見人。倒也不是真的不想有人關心，他只是不喜歡被別人看到他狼狽的樣子，如果不是為了……他那天本也不必硬撐，弄得現在手比前兩天抖得更厲害。
　　不服老，看來是真的不行了，再心高再驕傲，又能怎樣呢？
　　溫猗竹那天也在，雖然沒說幾句話，但聰明如他，一定已經知道了，而且一定又會露出那種眼神吧。可是他的眼睛那麼好看，應該用來笑的……
　　讓他跟著操了一輩子的心，老了老了，還得讓他擔心著自己的身體……唉……
　　胡善來歎了口氣，這種虧欠的滋味，別說是這麼多年，就是一次，也是很難用語言來描述的，哪怕他一向自詡嘴不笨。

　　“善來？”

　　胡善來聽著電話那頭傳來的熟悉的聲音，果然是溫猗竹。也不知是怎麼了，聽到他的聲音，他的心忽然就穩了，就像那些年他們緊緊交握著的雙手，就像那一年入川，下飛機前明明已經心急如焚，一路小跑終於見到他時，聽到那句“我跟您匯報一下情況”，突然就覺得，沒有什麼事是扛不過去的。甚至覺得……那句脫口而出的“辛苦了”，竟有些玷污了他這些天來受的委屈。

　　“猗竹……怎麼？”
　　“今天我約了去染頭髮，善來，你一起來吧。”
　　“不是說對身體不好麼？怎麼又想起來了？”
　　“我聽說，有的孩子……那天看到我們白頭髮，不好受。”
　　“還孩子呢，多大了都……”
　　“多大不也是孩子，你來不來？”
　　“來來來。”
　　“那一會兒我去療養院接你。”
　　“嗯。”

　　這一頭，掛斷電話，胡善來抬手撫上鬢邊的白髮，迎著窗口透進來的陽光，微微地眯了眯眼睛，起身找出墨鏡戴上。

　　猗竹啊，孩子長不大，就是被你寵得……
　　他們沒長大……我們……還是不能老……
　　可是我們需要的，哪裡只是染頭髮哦……

　　一絲有些久違的笑容緩緩地爬上了臉頰，胡善來終究還是笑了。雖然這幾年少了很多，畢竟他曾經也是個愛笑的少年。只是那一縷縷的皺紋，一顫一顫的，好像在默默控訴著他這些年來的辛苦。
　　那些年互聯網才剛起步不久，還遠沒有現在這麼發達，別說自媒體了，有時候就連新聞都會延遲。有些明明很重要的事情，卻因為一些原因，讓他們根本無從說起。等到時過境遷的時候，那些事情，也就從不能說，變成了不必說。
　　不過，他其實從一開始就不是那麼想說。他相信，事情是做出來的，不是說出來的。他相信，只要他做了，總會留下些什麼的。他相信，就算真的沒有人記得，這山河也總會替他記得。

　　傷心秦漢經行處，宮闕萬間都做了土。

　　他希望他們守著的孩子能忘了他們，畢竟他們確實老了；但他不希望多年之後，他們守著的孩子偶爾想起他們時，只剩下這樣的唏噓。
　　那些漸漸長大了的孩子們，如果和他們有那麼一點點的親近，他相信，那是他們用兩雙手兩雙腿和兩顆心，一寸一寸貼進那些孩子心裡去的。
　　以心換心，多做事少說話，他一向是這樣想的，也是這樣做的。
　　有人說他傻，笑他癡，他只是聽著，一笑而過。
　　他是學水利的，最知道暗流洶湧有多危險，但是沒關係，他只是個做事的人。
　　他相信，人心不會負他。
　　他相信，溫猗竹也是和他一樣的想法。

　　那一頭，溫猗竹放下電話的聽筒，旁邊的助理邱璟就湊了上來，看著他笑：

　　“領導那時候不是說，希望他們忘了你們麼？”
　　“小璟啊……”

　　溫猗竹盯著邱璟——他習慣了叫他小璟，其實他也就比他略年輕一些罷了——看了很久，才眨了眨眼睛，慢慢地摘下了眼鏡，露出一個屬於他的標誌性的笑容。

　　“可是他們一天沒有，我們就一天不能讓他們失望啊……而且，他是多驕傲的人呐……”

　　邱璟的喉頭像是被什麼突然哽住了，笑容在臉上僵了一下，隨即拼命地點頭。他記得那天那個人顫抖的手指，紛飛的白髮；他記得那個人雙手扶著欄杆腳下兀自踉蹌，卻仍然硬撐著站得筆直；但是他也記得，面前這個人，看向那個人的目光……
　　那溫和堅定中帶著幾分淡淡的悲哀的灼灼目光，其中的深情厚誼，他描不出。
　　那麼驕傲的，不肯服輸的人，哪裡又只是一個胡善來，只是他啊，自始至終都不肯承認罷了……

　　“領導，都準備好了，該去接胡領導了。”
　　“嗯，走吧。”

　　車停在療養院門口，邱璟為溫猗竹開了車門，向他伸出的手卻被他不著痕跡地讓開了。邱璟輕輕歎了口氣，只能靜靜地跟在他身後。
　　溫猗竹從口袋裡拿出手機，眯著眼睛，一個個字母敲下去：“下來吧，我到了。”邱璟在旁邊靜靜地看著他，幾次想說幫他打，終究還是閉上了嘴。
　　自己這個領導他太了解了，雖然他很對得起他的名字，待人接物總是君子如竹，有禮有節，叫人挑不出一點錯兒來，但是這骨子裡的驕傲……真是跟了他一輩子，而且看起來，還準備繼續跟下去。
　　大概，也唯有這樣，才算真的對得起他的名字吧。

　　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溫猗竹抬起頭，有意無意地尋找著那個窗口，可通過玻璃反射過來的灼人陽光，晃得他有些目眩。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陽光的刺激，竟一瞬間讓他有了流淚的衝動，他只是又笑了笑，想起了那句話：

　　人家說了再做，我是做了再說；人家說了也不一定做，我是做了也不一定說。

　　說和做，到底哪個更重要？他不知道，也不在乎。他只知道，要問心無愧，要對得起他身後那億萬雙眼睛，億萬雙手，億萬顆心。
　　他啊，從來不是一個人在戰鬥，他知足得很。

　　“領導……”

　　聽著邱璟的聲音，溫猗竹的目光落回門口，便看到了那個步履略微有些蹣跚的男人。看著胡善來慢慢地向他走過來，溫猗竹的心思莫名飛到了十一年前的那個五月。現在想想，他的頭髮，好像就是從那個時候，才開始白得這麼厲害的吧……
　　也是後來才明白，胡善來那次下飛機時，那個微微張開雙臂的動作……是想……給他一個擁抱？
　　每每想到這裡，溫猗竹的嘴角就不自覺地上揚，這個人……傻不傻呢？不就是四天，至於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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