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春秋不负

　　很多時候，溫猗竹都特別羡慕妞妞，羡慕她正當年華，羡慕她靈動活潑，羡慕她墨髮粉腮。
　　不過最讓他羡慕的，是她這健康青春的身體。

　　這兩天寒潮來襲，北京陰晴不定，小姑娘沒有注意多添兩件衣服，大概在學校又吃了些不乾淨的小零嘴，就上吐下瀉起來，還發起了高燒。這要是換了溫猗竹，恐怕非得在床上躺個十天半個月，才能復原如初。再看看人家小姑娘，不過三天的工夫，就恢復了活力，脫下了那厚重的藍白條病號服，準備回家了。用現在年輕人的話說，好像是叫……滿血復活？

　　曾經他也是個這樣的青年，風霜雨雪，跌打損傷，仗著年輕都不在意。現在想來，實在是當年環境不允許他講究，自己也不注意。
　　摔倒了，一骨碌就爬起來；生病了，隨便弄點感冒藥就對付了；再至於那些微不足道的小病小痛，直接硬扛兩天，好像就跟沒事兒人似的了。
　　那個時候，工作在他心裡，就是比天還大的東西。白天找礦，翻山過河，腳底磨出泡來都顧不上換雙鞋。晚上學習，點燈熬油，生生給他讀研時都還不近視的眼睛架上了鏡片。
　　夜以繼日，他廢寢忘食。只是他卻忘了，這世界上所有看起來免費的東西，其實都已經在暗地裡被明碼標價。
　　他用青春和健康換來的事業，已經如那繡成紅旗的絲線，寸寸化進了這共和國的明天。如今他走在街上，已不怎麼會被人認出來了。事了拂衣去，他將功名悉數退還給他深愛的熱土，只留下一身老病，兩袖清風。

　　也有人問過他圖的是什麼，也有人問過他信而見疑痛不痛，他笑，把沉沉憂慮往心裡藏，眼裡只是一片明朗。

　　他不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九天神明，不過也是這凡塵俗世裡的一個人，被人誤解的滋味自然不好受。他的心也是肉做的，也會因為自己這個人不被認可而在深夜裡神傷，只是……

　　個人得失榮辱，比之國家利益，便如滄海之一粟，微不足道……

　　他總是光風霽月的，盡量體諒著身邊的人，潤得像昆侖山下的河床上，被雪水打磨得最清美的暖玉。
　　他總是溫和從容的，眼神溫暖清亮。見過他的人，就算只是一面，就算多年以後，已經淡忘了他，也一定還會記著這雙常含著悲憫的，會說話的眼睛。
　　他總是毫無保留的，從來不憚把那顆滾燙的心，血淋淋地掏出來，直送到那個需要他的人手裡。至於那人會不會接了他的心，再掏出一把匕首，反手一刀刺向他的胸膛，他卻似乎總是學不會想那麼多。

　　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
　　雖千萬人吾往矣，九死而不悔。

　　“姥爺！你答應我的呢？”

　　拉著妞妞走出醫院，溫猗竹深吸了一口院外清新的空氣，才歎了一聲健康真好，便聽到妞妞脆生生地問他。
　　低下頭，妞妞眨巴著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長長的睫毛像兩把小刷子，一臉無辜地看著他，直看得他的心，都像是融成了一池春水。小姑娘拉著他的袖子，一下一下地搖晃，就像伸手去撥那池，把他的心神攪動得蕩漾，只覺得渾身暖意洋洋。
　　溫猗竹抬手把妞妞抱起來，讓她靠在自己的肩頭，輕聲細語。

　　“等媽媽明天去上班，姥爺帶你去找胡爺爺，讓他給咱們一人買一串，好不好？”

　　妞妞“咯咯”地笑，又湊到溫猗竹耳邊，奶聲奶氣地說了些什麼。溫猗竹一下子就笑開了，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條縫，輕快地連連答應。

　　妞妞說，要吃南鑼鼓巷最裡頭的那家。
　　那個地方，胡善來好像偏偏不認識。

　　“阿嚏——”
　　“領導，天涼了，加一件吧？”
　　“不用了，一定是哪個小鬼又在念叨我呢。”
　　“啊？好……好吧……”

　　輕輕地哼起了《冰糖葫蘆》，溫猗竹美滋滋地抱著妞妞準備回家。如春在旁邊看著這祖孫倆，也忍不住笑了起來，說出來的話卻不知為什麼，帶了點說不清的味道：

　　“都說隔輩兒親，爸，您真是模範。”

　　覺察到如春話中淡淡的醋意，溫猗竹騰出一隻手，刮了一下女兒的鼻頭，笑得一臉寵溺：

　　“真是越活越回去了，都學會跟閨女吃醋咯……要不……糖葫蘆帶你一份兒？”
　　“爸？”

　　看著女兒把臉扭過去，一臉“我不要認識你”的害羞和無奈，溫猗竹有些得意地笑了。

　　妞妞愛吃糖葫蘆就是隨的你，當我不知道呢？

　　大柵欄是從醫院回家的必經之路，溫猗竹因為剛才給如春許下的承諾，便在這裡停留了一會兒。看著如春盯著賣糖葫蘆的師傅把山楂蘸進冰糖時，那精光閃閃的眼神，溫猗竹眼裡的笑意滿得都快要溢出來了。

　　多大的人了，一見了這個，還跟小時候一樣。

　　明明是很溫馨的場面，溫猗竹心裡卻莫名地泛起一點點酸酸的味道來，自從他……好像就很少陪她這麼出來了……

　　“都說冰糖葫蘆兒酸，酸裡面它裹著甜……”

　　那二十年前滿街飄的小曲兒，說的哪裡是冰糖葫蘆哦……

　　如春本來打算送溫猗竹回家的，但是他說女婿一定還在家裡等著她們娘兒兩個，他身子還行，自己回去不礙事的。等終於回到了家，才覺出這兩天在醫院，快把他整個人掏空了。之前不覺得累，恐怕一是擔心妞妞，沒空顧著自己；二來嘛……就是心裡吊著這麼一股子精氣神。現在一放鬆下來，這個累勁兒幾乎讓他連開門的力氣都沒了。
　　還好邱璟聽見了鑰匙在門鎖裡扭動的聲音，第一時間就來攙住了他，見他一臉疲憊，也知道他是這兩天虧了身子，忙把他扶到沙發上。邱璟才倒了一杯水來給他，就聽見溫猗竹淡淡地出聲：

　　“你這兩天，是不是有什麼話要跟我說？”

　　邱璟心裡咯噔一聲，之前陳珮說的話，他從還在杭州時掂量揣摩到現在，一直覺得中間有些地方似乎邏輯不通。所以雖然他一向敬重師兄，也尊重他的想法，卻遲遲沒有按照他的要求，把這件事情告訴溫猗竹，可是……
　　他這個領導，雖然不像胡善來那麼雷霆手段，但看人看事一向準得可怕。他的這點小心思，怎麼可能瞞得過他。

　　“領導……我師兄他……他那天……”
　　“我知道了。”

　　溫猗竹半閉著眼睛，聽完邱璟斷斷續續猶猶豫豫的話，本就疲憊的心更沉重了幾分。
　　果然，在他身邊還是得留一分理性的，要不然情到濃處難自抑，雖聽著無比浪漫美好，但如果代價是讓他們兩個一起身敗名裂……那可就是非常糟糕的事情了。
　　雖然如今已是垂暮之年，他也不能允許他有這樣的把柄落在別人手裡。

　　十一年前他迫切想擁有的那個懷抱，滾燙踏實，卻終究只能是他可望不可即的溫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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