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稿集合地

　　荣兴十年，冬。

　　天气愈发冷了起来，天阴沉沉的，寒风呼啸着刮过脸颊，宛若刀子一般。

　　这一年，皇上喜得麟儿，大赦天下。

　　这一年，皇上立嫡次子为太子，加开恩科。

　　这一年，北狄进犯，大将军沈昀率领三十万将士将其逼退，因国库不足，加重商税。

　　京城的长丰街上，一辆马车往城门口的方向驶去。丫鬟玲珑一边缝补着衣服一边道：“小姐，这舅爷家也欺人太甚，您今日一走，往后怕是再也不能往来了。”

　　阮小五端坐于中间，双眼微阖，迷瞪道：“不来就不来，他家看不上我，我们也不攀他这份亲。”

　　“但我们这样不辞而别……”玲珑有些担忧，把手里的线头用牙齿咬断，“回去以后老爷会不会骂我们？”

　　“骂你作甚？”阮小五道：“我是主子，要骂也是骂我。”

　　阮小五家住太原府的清徐县，因着家中有一门祖传的酿醋手艺，往上推两代还曾做过皇商，在清徐县也算是鼎鼎有名的人家。

　　母亲在世时，还曾有个表姨母是皇上的妃子，两人关系极好，是故小舅舅借着关系混了个六品的官当，可母亲因生她时难产去世，表姨母也在她八岁那年香消玉殒，尔后跟舅舅家便联系的少了。

　　一个是官宦人家，一个是商贾之家，在这花朝国，着实不能放在一块儿比。

　　古之有云：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花朝国也不例外，当朝将“士农工商”的阶级划分的极其严苛。

　　花朝国地广人稀，是故大力推崇农业，抑制商业发展，农业税极低，商业税日益繁重。交钱也倒罢了，但还有一条：商贾之家不得参加科考。

　　小五思及这些便觉得头痛，若是她家中没有读书之人也就罢了，偏偏家里四个哥哥，二哥和四哥都有论道之才，不爱经商，偏爱读书，若要为其争取科考机会，只有一个办法：联姻。

　　联姻的对象自然不能是四个哥哥，而是再有两个月就及笄的她。

　　给小舅舅家送了些礼，这才走动着给她说了一门亲，京城的一个七品文官，农户出身，凭借科考一举翻身，如今已二十有五，家中两房侍妾，因着家中有个眼高于顶的娘，故还未娶正妻。

　　她自知样貌不算上乘，但好歹也配得上清秀二字。

　　熟料昨日对方的老母亲过来，粗糙的手握着她的柔胰，还揉搓了几把，不喜道：“一看这平日里就是个不善做活儿的，娶回去还不得当祖宗供着？”

　　小五立马赔笑道：“我会做活儿，只是平日里保养的好些。”

　　老太太眼睛一斜，“这保养的费用可也不少呢，有这些钱不如给我儿在仕途上多使一把劲儿，说不准你就是一品诰命夫人了。”

　　这八字还没一撇呢，老太太却说得极为起劲儿。

　　小五心道：为了二哥和四哥的仕途忍忍，便笑道：“好，谨遵老太太教诲。”

　　老太太道：“按理说你一个商贾人家的女儿来配我儿子着实是高攀了，但我们家也不是什么有门第之见的人家。你嫁也成，嫁妆须得三万两白银，五十匹丝绸锦缎，一百亩良田，若是还有什么也可一并加上。”

　　小五的心一沉，严肃道：“夫人，这么多嫁妆我家拿不出来。”

　　老太太拉下了脸，“不是说你家乃清徐首富，往上数两代还是皇商？怎么可能没这些东西！一看你就不是真心想嫁我儿。”

　　小五默然。

　　老太太冷哼一声道：“我家儿子，貌比潘安，才高八斗，便是配公主也富富有余，你一个商贾之女如此没眼见，娶你有何用？”

　　小五忍了又忍，终是没忍住讥讽道：“是是是，您家儿子文曲星下凡，武状元转世，我这样的商贾之女高攀不起，您让他去尚公主吧，一定绰绰有余。”

　　说完拂袖而去，再加上平日里和小舅母有些摩擦，今日便收拾了东西打算回家去。

　　阮小五想想昨日的情形便觉得恶寒。

　　没有哪个女子对自己的婚事不曾幻想的，她也曾想过以后会嫁一个风度翩翩、温润如玉的相公，便寄希望于这人是这样的，却没料到官宦人家都是这么些歪瓜裂枣。

　　从小舅舅到那七品文官，没一个好东西。

　　如今天渐渐冷了，街边摆摊的小贩仍是络绎不绝。

　　“王二，你这摊还摆着呢？商税加得这么重，不如回家种地去。”一道粗犷的声音传到马车里，另一个声音回道：“我家里哪还有地啊，在这京城里待了十几年，年年不都是这样儿么。一年加点儿，一年加点儿，也不知道啥时候才是个头儿。”

　　玲珑没忍住掀开帘子看了看，是一个开煎饼摊的，煎饼的个头大，两面金黄，看着就很有食欲。

　　“小姐，要吃煎饼吗？”玲珑问。

　　阮小五挥了挥手，从香包里拿出碎银子，却被玲珑拒绝，“这次我请您吃。”

　　玲珑的动作很利索，买了七个煎饼，车夫一个，她俩一人一个，还有随行的家仆四个，煎饼的味道着实不错，小五咬了一口，“也不知道这商税什么时候能降下去。”

　　“这两年内应该不会了。”玲珑道：“我听说明年还要打仗呢。”

　　“打哪儿？和谁？”

　　“据说是和南蛮，沈昀大将军现在正训练新兵呢。”玲珑道。

　　小五掰着指头数了数今年的大事，不禁摇头，“这么多事儿，对我们来说也没一件好事儿。”

　　“小姐，要我说，您不如就嫁给新上任的县令算了，虽说年纪大了些，却没侍妾，嫁过去还无公婆约束。”玲珑出主意道。

　　阮小五头摇的和拨浪鼓似的，“我看见他就想跪下，还是不了。”

　　而且她现在特别不喜欢当官的，一看见那身官服就想给扒下来扔到炉子里。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车夫突然刹住缰绳，阮小五和玲珑的脑袋都狠狠地撞在了马车璧上。

　　小五问道：“六银，怎么了？”

　　“小姐，前面城门口堵了，一群人围着，也不知在做什么。”六银答道。

　　一听有热闹，小五便想下车瞧瞧，却被玲珑拉住了袖子。

　　玲珑的本意是阻止小姐抛头露面，可没想到最后屈服于小姐的淫威之下。

　　小五是个爱凑热闹的性子，拉着玲珑就往前挤，越过熙熙攘攘的人群，便看见一辆马车安然停在路中间，而地上躺着一个男人，他的怀里还抱着小孩儿。

　　男人十分瘦削，身上衣物破旧，长长的头发搭在脸上，血顺着他的脑袋缓缓流出来，约莫是这人刚刚把小孩儿从马蹄下救出来。

　　小孩儿在他的怀里动了动，艰难起身，起来之后用脚踢了踢男人，“喂，你死了没？”

　　男人的手指微微收缩，没说话。

　　“这乔公子也是作的，肖想谁不好，偏偏肖想沈将军，如今落到这幅田地也是怪凄惨的。”

　　“只能说他是咎由自取，沈将军赫赫英名，岂容他玷污？”

　　“看他这样子，也不知道死了没？”

　　“死就死了，死了还一了百了呢。”

　　“……”

　　四周人的讨论声不绝于耳，小五大概把这件事儿都摸了个透。

　　这男人是个断袖，在沈将军的庆功宴上试图欺辱将军，后被人发现给扔了出来，落得个人人喊打的局面。

　　小孩儿在他的身上踢了一脚，蛮横道：“谁用你救了！无聊！”

　　马车也缓缓驶远，众人笑笑，“散了吧，散了吧，估计今天也死不了。”

　　男人翻了个身，阮小五的心突然疼了一下。

　　他……应该会很疼吧？

　　她咬了咬下唇，在已经散开的人群中慢慢往前走去，却被玲珑拦住，“小姐，下雪了，我们再不走就出不了城啦。”

　　小五看了看玲珑，又看了看地上那人，犹疑道：“我想救他。”

　　玲珑劝道：“小姐，这人来路不明，又是城中众人落井下石的对象，您救他做什么？这些都是他自找的，咱们快快离开，家里还有人等着呢。”

　　雪花缓缓落下，飞快在地上铺了一层白色，那人的血已经开始凝固，大概是太冷了，他慢慢把自己蜷缩了起来。

　　阮小五看着眼睛发酸，她没办法见死不救。只是一瞬间便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她拿开玲珑的手，头也不回的往前走，坚定道：“我想救他。”

　　哪怕只是一点点善意，她也想给。

　　小跑了几步到男人面前，纤纤素手轻轻拨开他的头发，低声问道：“你还好吗？”

　　男人不说话，缓缓睁开眼睛，那双眼睛宛若浩瀚星河，糅杂了许多复杂的情绪，小五感觉自己的心被什么撞击了一下，低声呢喃道：“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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