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稿集合地

　　云雀不仅长了副好皮囊，连嗓子也是清凌凌的，像是阳春三月的泉水，尤其再配上那双带水的眸子，被欺负得狠了，眼泪和那断了线的珠子似地，湿透了半边枕头。

　　如瀑的发丝勾缠在一起，身下是硬木板，硌得人腰疼，她不住地哀求，“您轻些。”

　　赵时韫在战场上持一杆红缨枪，单枪匹马也能勇闯敌营取敌将首级，掌心都是磨出来的老茧，划过云雀细嫩的肌肤，竟是能将腰间肌肤划出道道血痕。

　　纵使有春日醉的药效在，云雀也难以享受起来，她纤瘦素白的小手攀在赵时韫的肩膀上，疼得厉害时便拍打几下，但对赵时韫来说，不过是隔靴搔痒，并未造成半分影响。

　　起先云雀还能央求着，“您……您轻些。”

　　“求您。”云雀整个人都似飘在半空中，魂都被折腾地去了半截，可后来所有哀求的话也都变成了细碎的呜咽。

　　***

　　屋内没地龙，也未烧炭火，冷得和冰窖一样。

　　云雀太冷了，她便忍不住往热的地方靠，一双柔若无骨的手攀着身侧人的肌肤，感觉摸到了刀痕，还放轻了力道顺着痕迹拂过。

　　结果便是在后半夜她又被弄醒来一次，细碎的呜咽声在房内飘散开来，云雀身上药效散去，眼睛半睁不睁地望过去。

　　借着朦胧月色，她看清了赵时韫身上的伤，细细密密的刀痕剑影，前胸后背几乎无一块好皮肉，她痛地喊了声，然后又昏沉过去。

　　云雀也不知道这一夜是怎么过来的，她做了一宿的噩梦，断断续续地抽泣着，身子像是被车轱辘碾过一般疼。

　　意识迷蒙间，她听到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窸窸窣窣地，还带着抽泣。

　　“姑娘这是什么命呐？只等一夜，韩世子便来娶姑娘了，可如今……”

　　“不想要脑袋了？这就是她的命。”

　　“可姑娘……”春桃哭着央求，“花娘，您救救姑娘吧，这一夜她就被折腾地去了半条命，往后若是去了那杀神身边，她可真是没活路啊。”

　　“我能救得了她？放眼望去，这嘉陵城都没几个人能救得了。”花娘是有些人脉在的，只得叹了口气，“就算是被削了爵，废了腿，那也是当今的亲侄子呐。如今圣心未定，谁也不知他何去何从。”

　　说着便噤了声，不敢妄论朝政。

　　“咳咳咳——”云雀咳嗽了几声，终于勉强地醒来，抬手喊人：“春桃。”

　　春桃立刻擦干眼泪应了声，“唉。”

　　春桃动作麻利地去倒了杯温水，扶起云雀来喝了几口，一眼就看到了她侧颈的伤痕，心道那杀神可是个作孽的，却也只敢在心里埋怨几句，看云雀喝水的动作过急，差些呛着，她拍了拍云雀的背，心疼道：“姑娘，慢着些。”

　　云雀解了渴，躺回床上翻了个身，声音带着哭过后的沙哑，“莫再说这些事，出去吧。”

　　春桃咬咬下唇，泪珠子都到了眼里，却也只能怯怯地应了声喏。

　　青楼楚倌的苦命人，生来不就做这营生的么？

　　还以为姑娘能就此鲤鱼跃龙门，得了好郎君，偏又遇上了杀神半路截住，弄得一身伤痕累累回来。

　　花娘也叹了口气，“云雀呐，这就是你的命。”

　　云雀背过身，低低地回了声：“这不还活着么。”

　　之后花娘还想说些什么，却又退了出去，让她休息。

　　云雀倒没春桃想得那般复杂，虽是失了清白，却也捡回了一条命，苦命人苦命人，若是事事顺心，又怎能称得上苦命人？

　　她五岁便被卖到了百花坊，人情冷暖见得不少。

　　贱命如蝼蚁，达官贵人们想捏死便捏死，向来无须问缘由。

　　既然赵时韫将她放了回来，那便是默认忘了昨夜那事，她也当做不知道，日子该怎地过还是怎地过，不过是花娘那边再麻烦些，预热了许久的花魁夜还不知如何处理。

　　她弄了一身伤，也非完璧之身，自是不能再去参与，约莫花娘会让青枝替上，青枝向来喜欢出风头，这下应当是称心如意了。

　　她胡乱想着，已是再深深地昏睡过去。

　　花娘此人虽抠搜，但因着云雀长得好，说话熨贴，这些年来吃穿用度上从未克扣过，有什么好东西先紧着云雀来，是故云雀屋内暖和得很，白日里的百花坊静悄悄的，也吵不到云雀，她总算睡了个好，待再次醒来已是傍晚时分。

　　西荣街的热闹景象再现，百花坊门口早已聚了一大堆人，翘首以盼地等着花魁夜。

　　云雀站在窗前扫了几眼，冷风吹过她的衣衫，趁着被人发现前已关上窗。

　　喊春桃打了热水来，她沐浴净身时也没让春桃伺候，怕这丫头看了心疼，又把“杀神”二字挂在嘴边，若是被人听见了，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没了命。

　　可也是在净身时她才发现，身上竟被折腾得青青紫紫，纵使哭着哀求了他好多次，也未能让自己身上干净些。

　　不过后来那次，他倒是刻意放轻了些力度，但对云雀来说，他那双手抚上来都像是刀划过似的。

　　云雀整张脸都蒸腾着热雾，忆起昨夜场面倒有些面红耳赤，怎么说也是初经人事的小姑娘，花娘为了让她保持些雏儿的稚嫩，刻意没让她去学伺候人的手段，说是这样，那些爷玩起来才觉得高兴。

　　想到后来，她竟叹了口气，那样风光霁月、丰神俊逸的人呐，如今便是连炭火都烧不上，屋里冷得和冰窖似的。

　　听闻他废了一双腿，也被剥去了定南王的封号，就此贬为庶人，却未料到他的处境那般艰难。

　　思及此，云雀摇摇头苦笑一声，还顾得上心疼他？自己这一身伤还未有人心疼呢。

　　云雀向来不是个自怨自艾的，被卖到百花坊来的那日，一众小姑娘都想着逃离这地方，逃出去抓回来，挨了不少打，被打死的也不在少数，唯有她巴结着花娘，一点儿苦头没吃。

　　她换上了干净衣衫，让春桃喊了花娘来。

　　“今日您打算怎么做？”云雀柔声问，“可还有用得着我的地方？”

　　花娘此生无子，三十出头时生了一女，许是这辈子的缺德事做多了，女儿刚三岁便得了瘟病死了，云雀便是在她女儿死后一年被卖到百花坊来的，别的小姑娘看着她都怯生生的，唯独云雀，一双清凌凌的眼睛看着她笑，脆生生地喊：“花娘好。”

　　后来花娘也真当她是女儿养着的，越养越好，到了及笄前都有些舍不得她去选花魁，不过做她们这行的，心疼谁爱惜谁都有个度，她对云雀啊，够好了。

　　此刻花娘多看了她几眼，侧颈的青紫掐痕尤为显眼，想也知道是鬼门关走过一遭，“你好好养着，用不着你。”

　　“对外是称病了？”云雀问。

　　花娘点头，“说你染了风寒，时日无多，让青枝代你。”说着拿出她的卖身契来，“昨夜啊，那位说是替你赎了身，但银子没送过来，这卖身契你先自行收着，待时候到了，便自行出坊去吧。”

　　花娘那边还忙着花魁夜，同她说了几句体己话便出去忙碌，屋内只剩云雀一人。

　　贸然拿到了卖身契，云雀还有些懵，天下之大，她又能去哪呢？

　　她又没家。

　　***

　　百花坊一年一度的花魁夜热闹至极，是寻常不进出烟花之地的男人们都想来看一眼的程度。

　　更遑论听闻今天百花坊出了个难得一见的美人，再加上韩世子一掷千金的言论，百花坊今年比往年更热闹，人多到快要踏破百花坊的门槛，都等着看韩世子的大手笔。

　　“韩世子来了么？”

　　“那美人呢？什么时候来？”

　　“我倒要看看是多美一美人，能值得韩世子如此。”

　　“见了你便知道，那张脸啊。”见过的男人想形容，却顿了顿，啧了声，“穷尽毕生所学也形容不出来，比那天上月，山上雾还美个几分，见过去年的瑶娘吗？”

　　“见过啊！怎么？她比瑶娘还好看？”

　　“瑶娘不敌她万分之一。”

　　“……”

　　讨论声不停，而纨绔公子韩伯南的出现更是为今晚的盛事添了一把火，大家纷纷议论，韩世子今夜会出多少银子。

　　准确来说，想看韩国公还有多少家底能让韩伯南败。

　　外间讨论得热闹，内里的花娘却慌得不行，临开场换人这种事她还是头一次做，谁让她惹不起那个杀神呢？别的达官显贵都有个忌惮，有官位在身的连上青楼都不敢明目张胆，可唯独那位，谁要惹得他不高兴，那说杀便杀了。

　　河畔放起烟花，百花坊内锣鼓敲响，花魁夜开始，在大家都翘首以盼等云雀出场时，率先走出来的却是花娘，“诸位爷，实在不好意思，今日的花魁夜，咱们拍的是——青枝。”

　　“什么啊？云雀呢。”

　　“谁要看青枝？！我可是冲着云雀来的。”

　　“半月前，爷的银子可是实打实花在云雀身上了，今个儿你要换人？”

　　“……”

　　底下瞬间如同沸水落入滚油锅，吵嚷起来。

　　后台的青枝脸都青了，绞着帕子低声啐骂了句，“残花败柳的祸水！”

　　而台下的韩伯南脸色也是微变，他微微蹙眉，好友还在一旁打趣，“韩兄，莫不是你趁着花魁夜前夕将云雀先行赎走了吧？”

　　“也倒是有可能。”另一人笑，“韩兄你这可不地道啊，金屋藏娇也没有你这藏法。”

　　“去你的。”韩伯南插科打诨地混过去，他倒是也想提前将云雀赎走，可百花坊的花娘不放人，他又能如何？况且在这花魁夜将人拍下来，多风光？

　　就是娶她为妾这事儿有些难办，他娘克己守礼惯了，听了嘉陵城里那些流言，拍着桌子跟他说，断不可能让他娶个青楼女子做妾，遑论他还未娶正妻。

　　云雀这样的，做个通房丫鬟都有些不够格。

　　韩伯南听了他娘一天的骂，如今心里正不痛快，寻思夜里定是要温香软玉抱在怀里，让云雀好好安抚他一下，可未想到，花娘竟临时变了主意，他心头更怒了，正欲发作便听得楼上传来如同春莺鸣叫的嗓音，“各位爷莫为难花娘了，云雀染了恶疾，时日无多，花娘体恤，已是还了自由身，承蒙各位厚爱，今日便再弹一曲，咳咳咳咳——”

　　她话未说完便咳起来，白帕子上染了血，还“不小心”从二楼掉下来。

　　众人顿时吓得不敢靠近，生怕染上什么瘟病。

　　云雀没再言语，开始弹琴，而底下众人战战兢兢，跑了一半人。

　　帷帽遮着云雀的脸，琴声还伴着咳嗽声，倒像是索命曲，百花坊里的客人顿时兴致缺缺地离开，而韩伯南却趁乱上了楼，站在楼梯口便听到两个女子在说闲话。

　　“染恶疾？鬼才信她，分明就是和人无媒苟合。”

　　“是昨夜有人把她赎走了，今早回来时那个惨样儿哦，也是个可怜的。”

　　“可怜个屁，就是坏事做多了，老天爷给她苦头吃呢。平日里巴结着花娘，可没少给我们穿小鞋，她现在呐，就是咎由自取。”

　　“那她和韩世子……啧，还想着飞上枝头变凤凰，如今啊，也只能是只家雀了。”

　　“……”

　　两人还未说完，见花娘过来立刻噤了声。

　　而韩伯南喊了花娘来，和她耳语了几句，又塞了一锭银子过去，花娘为难地点点头。

　　***

　　花魁夜算是有惊无险地过去，但嘉陵城内的流言却肆虐起来。

　　先说是云雀染了恶疾，又说云雀在及笄日前夜被人赎走，一个妓子，被人赎走能做些什么？总不可能是研墨对诗。

　　而且据说云雀回来那日身上淤青无数，只剩了一口气吊命，还是花娘出重金买了支千年老参才救回来，这谣言流传了多个版本，最令人信服的便是云雀被人赎走，染了恶疾。

　　但到底是被谁赎走的，这又成了嘉陵城内的谜。

　　有人道是韩伯南韩世子，可听流言的人一笑，“韩世子如今被他娘禁足在府里，说是要给他定亲哩。”

　　可韩伯南纨绔名声在外，稍有些底气的人家都不愿将女子许配给他，但还未娶妻便抬妾进门着实不合规矩，一向心疼儿子的韩国公夫人连夜为韩伯南定下了一门亲事，娶的是工部侍郎的嫡女秦氏。

　　春桃一边为云雀梳发一边道：“姑娘，韩世子也是个可怜的，连亲事都没法做主。”

　　“你倒是会可怜人。”云雀笑笑，她身子已经养回来些，“怎不说未过门的秦氏可怜？”

　　春桃：“……”

　　她将珠钗往云雀头上一戴，小心着问：“您可还惦记韩世子？”

　　“无凭无故的，我惦记他作甚？”云雀反问：“你不会当真以为他要抬我进府做妾吧？”

　　“那不然？”春桃愕然，“韩世子送了您那么多珍惜物件，待您彬彬有礼，比起……”

　　春桃提及那位仍心有余悸，咬咬牙道：“总归是要好上千倍万倍。”

　　云雀淡淡地瞟了她一眼，捧着茶摇摇头，“是么？”

　　“难道不是吗？”

　　云雀无声地笑笑，有些困倦了，便摆手让春桃出去。

　　这日晚上，花娘来寻云雀，让她明日去清泉寺上香，东西已经给她收拾好了，一切全凭她决定。

　　她觉着花娘神神叨叨，说话也颠三倒四，再问，花娘也只说是让她去祈福保平安，免得总是闷在百花坊里终日郁郁，末了还叮嘱她定要去清泉寺的桃花林里坐坐，福泽庇佑，定能让她往后遇事化险为夷。

　　在她走后，云雀思虑了一夜也没想到些门道，保持着走一步看一步的心态去了清泉寺。

　　她怕这张脸惹眼便戴上了帷帽，春桃跟在她身侧抱怨，“这么冷的天，花娘也不知是作何。”

　　“当是来祈福吧。”云雀在大殿前拜了拜，随后又去了花娘叮嘱她一定要去的桃花林。

　　冬日桃花林里并无桃花，只剩下枯枝腐叶，无半分春色，倒是簌簌的风吹过来，比外边更凛冽，刚进来，春桃便打了个喷嚏，她缩缩脖子，“姑娘，咱还是走吧，我总觉得这地方阴森得很。”

　　“也成。”云雀也觉着奇怪，心底惴惴不安，转身要走时却看到了韩世子。

　　至此，云雀总算明白了花娘昨日话里的意思，这是让她跟韩世子……私奔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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