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缘误

作者:南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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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乐极反生悲


      转眼又翻过一年,清明前五天,服装厂上上下下奔走相告,争相传播着一个激动人心的消息:“台湾的韩老板要来大陆探亲了!”整个服装厂都沸腾起来了!为了隆重迎接韩老板的到来,厂里以最快的速度组成一支迎接台湾大老板的组委会,并抽调了十馀名漂亮的女工,作为迎宾小姐。被选作迎宾小姐的女工,不仅可以出头露脸,而且工资照拿,还包三顿饭,所以大家都争着抢着去。
      阿蔓的五官身材并不比其他人差,但她那上次得罪了郑厂长,还有好事落到她头上?早就绝了指望。立芹倒是幸运地被抽调过去了,当然这种事立芹不讲,她是绝对不会自讨没趣的。
      服装厂里里外外早就被打扫得干干净净了。厂里原来每天提供一顿午餐给工人,荤菜是没有的,就是横七竖八剁成几截的萝卜、藕片、菜苔之类的素菜也难得见一点油腥。这几天厂里却破例有几顿萝卜炖肉、芋艿熬仔排、土豆烧鸡,实实在在地让厂里打了几次牙祭。在全体大会上,郑厂长传达厂长的通知,在韩老板回大陆探亲期间,大家可以早晨八点上班,下午五点下班。最重要的是,如果韩老板问到哪位女工头上了,必须统一口径:“月工资500元,每年五一、十一、春节各放七天假;周末双休,碰到特殊情况需要加班,也是采取自愿的方式,并且付给平时三倍的工资。”郑厂长带着几分威胁的语气强调,“如果敢乱发言,就别指望以后还在这里混下去了!”
      清明节前两天,门口一大早便张灯结彩,从门前到大堂的地上铺了一层长达十馀米的猩红地毯,大门正上方有一巨大横幅,上书“热烈欢迎海外台胞回乡探亲”;两旁的还贴有一副笔墨酣畅的大红隶书对联:
      畴昔异乡同流浪三十年来如手足
      而今故国独重归四千里外隔云天
      这自然是沈瘸子的手笔,不知哪位厂领导闻得沈瘸子的大名,特意请他写的,润笔费是二十斤上好的五花肉。这件事令沈瘸子得意了好一阵子,他在村里逢人便吹嘘,仿佛打瘸腿之前的那段风光日子又回来了,连带着对阿蔓的态度都缓和了些。
      大约八九点钟的样子,厂门口停下几辆锃亮的小轿车,阿蔓借上厕所之机出来看热闹,心中怦怦乱跳,以为是韩老板来了。车上却三三两两地下来几位年轻的城里人,他们衣着整齐大方,手指修长洁净,鼻梁上架着眼镜,每人胸前挂一个小牌,老远就能望见牌上的三个大字:记者证,大约是镇上专门请来的记者了。他们有的一边跟服装厂的女工和周围的人□□流,一边飞快地拿笔记着什么;有的拿出相机噼噼啪啪地拍照,炫目的镁光灯此起彼伏。
      传说中的“无冕之王”原来就是这副样子啊!阿蔓心中万分激动,正想挤到镜头中,却听服装厂的宣传员高声喝道:“大家请让开一下,韩老板就要来了!”挤成一团的人流立即将中间的红色地毯让开一条通道。远远望见一长溜小轿车鱼贯而来,每辆车的挡风玻璃前都用红线系着大红花一朵。车停在厂门外的空地上以后,早已等候多时的韩福和韩禄兄弟俩立即走到宝马前,韩福打开车门,掺起一位身着黑色罗马呢加长西装、两鬓斑白发的老人。宝马后座上的一男一女也下来,均五十上下,男的与韩老人的轮廓有几分相似,想来是他的儿子。众人一起沿着猩红地毯向思归服装厂门中缓缓走去。
      正在此刻,一声炮竹闷雷般地从左侧猛然炸响,几乎将阿蔓的耳膜震破,她的心“突”地狠跳了一下,接着响起成千上万大大小小的鞭炮声,她只得用双手紧紧捂住耳朵。鞭炮响过之后,老人已快走进厂里去了。老人面容清癯,身形瘦削,满脸的皱纹里填写了无尽的沧桑,“好,好,时隔五年,终于又回来了,我还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着这里了……”老人嘴唇直哆嗦,眼窝不觉已潮湿了。宣传员狠狠瞪了阿蔓一眼,阿蔓明白自己是不该溜出车间的,忙悄悄回到自己的五组去了。
      老人一面激动地参观着厂里的设施,一边亲切地询问纺织女工,问她们可还适应这里的工作环境,待遇怎么样,生活上是否有困难?女工们均按早已背好的标准答案来回答。当老人视察五组时,有一个名叫小花的女工,本来记忆力就不太好,加上过于紧张,回答得结结巴巴的,把工资说成是300多元。阿蔓在一旁急得差点叫起来。五组长干咳一声,暗中扯了一下小花的衣角,接口道:“是这样的,她们的月工资本是500,只不过这个月恰巧她姐姐办婚事,她回家请了好几天假,才比别的月份少些。”
      “唔。”老人微微点头,正要转身离去,只听一个女声尖叫道:“不,她骗人,他们统统骗人!我们每天起早摊黑,每月只有300元,从来没有过500元!是厂长逼我们这么说的,谁不听他的,他就开除谁!”众人循声望去,见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长相颇为清秀,又细又长的乌丝随意披散在肩头,腰肢纤细得不盈一握,双目肿得老高,一副豁出去的架势。阿蔓认得那个女孩名叫刘玉香,是去年暑期来的,虽然与阿蔓没什么深交,不过为人还和善,阿蔓对她并没有恶感。听说她时常被领导找去谈话,当然作为厂里的质检员,她不用每天累死累活地踩缝纫机踏板,也算是个小头目了,只是不知这次她为何要做出头鸟?
      老人勃然变色,目光扫视着周围一干镇长、副镇长、党委书记、镇长秘书、镇招商办主任。镇长也是一脸的不解,喝问五组长:“嗯,这是怎么回事?厂里的制度是怎么规定的,莫非你没有执行?”五组长额上忽地冒出几粒汗珠,对刘玉香厉声喝道:“胡说八道些什么,你是发高烧,还是得了失心疯吧?”副镇长等人也劝韩老人:“这些刁蛮的女工,有时见到一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便做出些惊人的举动,以求出头露脸,您老人家又何必太在意。”
      刘玉香哭喊道:“不,我没有生病,我说的句句实,如果说了半句假话,叫我不得好死!我还有天大的冤枉……求韩老板做主!”说着双膝一折,竟跪下去了。老人冷冷地对五组长说道:“让她讲。”五组长便不敢吭声了,悄悄瞟了郑厂长一眼,谁知郑厂长一脸铁青,好像根本不认识他。
      “他不是人,是禽兽……”刘玉香指着郑厂长,一边抽咽着,一边断断续续地说出来,刘玉香的妈妈得了宫颈癌,急需数万元的医药费。恰从半年前开始,郑厂长动不动就找刘玉香谈话,还对她动手动脚。刘玉香乘机说出了自己条件,只要郑厂长给她三万元医药费,她愿意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给他。郑高原二话没说,当即把自己手中的两千元给了她,便把她拉进怀里。刘玉香本来还想请他写一张欠条,郑高原却沉下脸来:“你也太不把我放在眼里了!作为一厂之长,我从来是说一不二的。我既然许诺你了,一定会分文不少地给你。”便乘机将她污辱了。刘玉香后来又被迫多次与他苟合。
      可是刘玉香此后向郑厂长要钱,他却总是推三阻四。前前后后这么多日子,刘玉香总共向他要了五千元不到,而她妈妈的病情又恶化了许多,再也拖不起了!八天前下班后,刘玉香最后一次忍辱含垢地满足了郑高原的□□,再次提到三万元钱的事,谁知这位大厂长提起裤腰带就不认账了。刘玉香终于明白自己是彻头彻尾地上当了,由于缺少那笔天文数字的医药费,全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妈妈被病魔牢牢缠住。更为严重的是,刘玉香发现自己竟然怀孕了!她万念俱灰,几次想要寻死,却又不甘心让这个禽兽逍遥法外,正巧这次韩老板回国探亲,她就趁此机会揭穿他的阴谋。
      见到意外爆出来的冷门,一干记者就像嗅到血腥的苍蝇,纷纷举起相机,使劲地按快门。其中有些干部原本想要阻止的,却碍于韩老板的面子,只得隐忍不发。郑高原额角已开始冒汗了,结结巴巴地说:“说话要有证……证据……怎么能听她的一面之辞呢?”“你……竟然干出这种丧尽天良的事,一定要严肃处理!”韩老人用颤抖的手指着郑高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还不快滚出去,好好写一份五千字的检讨书!”镇长对郑厂长喝道,又转过头来安慰韩老人:“作为本镇的龙头企业竟然出现这种事,本人深感痛心,一定要从严从重处理!”
      韩老人微闭双目点一点头,再也没有参观思归服装厂的心情了,他失望地摆了摆手:“回宾馆去算了。”便面无表情地转身出去了。
      韩老人刚走到思归服装厂大院中的时候,忽听左侧院厂房内有人高声叫道:“起火了,服装厂起火了!”后院中立即响起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尤其是姑娘们的哭喊尖叫声,韩老人的儿子和儿媳立即掺着他走出院子,镇长等一干领导紧随其后。大家惊魂未定,只听左侧那个起火的院中传来一个粗嗓门的高喝声:“不许乱动,让干部先走!”
      那服装厂里纱线铺天盖地,连空气中都飞满纱灰,全是易燃之物,只要有一点火星儿,便会引发熊熊烈火。韩老人等纷纷逃到厂门之外,左侧厂内的四个组长已率先逃出,后面跟着少数几个女工;阿蔓所在的右侧厂房由于机器的轰鸣声太大,若是平时一般的说话声,根本听不到,但外面的叫喊声实在太大了,右侧的女工们也慌慌张张地逃出院子。
      火势更大了,滚滚的黑焰卷起长长的火苗冲天而起,在阴云低垂的天空下显得分外诡异。“你们呆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去救火!”镇长冲那些逃出来的人怒吼道。那些刚逃离魔窟的人,谁不惜命?但镇长的命令却又违抗不得,只好磨磨蹭蹭,装模做样地找水桶、水盆等用具,岂知离此最近的一个池塘也相当远,女工们千辛万苦地端来,已经泼洒一大半了。这厂房附近本是有个小池塘的,只因当年镇长执意要将厂房建在此处,便将那小池塘填平做地基了。眼看救火的速度远远赶不上蔓延的速度,大家也心知肚明,不过是杯水车薪罢了。
      两个多小时之后,才从镇上开来了五辆消防车。本来一共有七辆的,因为有个消防司机昨夜喝得烂醉,接到通知时还宿酒未醒;据说还有一辆消防车因久不使用,已腐蚀生锈,作报废处理了。消防人员穿戴好防护衣甲,冒死冲进去。火势才被压制了些。猛听得“轰隆”一声,紧接着是消防员的惨叫声,那厂房的大梁被烧焦,直直地压下来,打在消防员身上,顿时将消防衣破坏,几个消防员全部没救了……
      剧烈的大火足足烧了大半天,厂房四周的断垣残壁依然炽手可热,灰烬的余烟堆积约半尺厚。大家又一桶桶地泼水,才将敢走进去收拾后事。这四个组共五十馀人,只逃出了一少半,其余的二十余人大多挤在门口,面目焦黑,身形扭曲,惨不忍睹,根本辨不清身份,想来是夺路而逃时互不相让所致。有个胆小的女工见此情形,惊叫一声往外跑,不慎脚下被一物绊了一跤,她瞪眼一瞧,竟是一个已被烧成骷髅的头盖骨!“啊……我的妈呀!别缠住我!”她两腿发软,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连滚带爬地出来,再也不敢进去了。“没用的东西,大惊小怪的!”厂里的宣传员冲她的背影骂道,心中却也不禁直发怵。阿蔓恶心得连隔夜饭都呕出来了,整整一天都吃不下东西。
      火灾的原因查清了,原来是那串十万响的鞭炮惹的祸,当韩老先生来到服装厂时,宣传员点燃那串十万响的鞭炮,一阵炸响过后,便谁也没有注意了。只有一帮顽皮的儿童,在弥漫的硝烟中扒来找去,寻到几十枚遗漏的零星小鞭。他们见前门人太多,好多还是当官的,便一窝蜂地跑到服装厂后门口,再去商店里买了一炷香,一次在香上点燃一枚,四处乱丢。见到行人路过,便故意扔向他们脚边,把人吓得大跳。也不知是哪个淘气包,竟然将一枚点燃后的鞭炮扔进厂房的窗口。那枚鞭很快在厂里炸开了……事后有个小孩私下里说,那枚小鞭是党委书记八岁的公子巫海清扔的;但很快便改了口,别人再问他,他一口咬定自己什么都没讲。
      对于韩国兴先生回大陆视察思归服装厂,恰逢刘玉香拦路状告郑厂长,服装厂遭遇大火等一连串的事件,在整个江城市的《江城日报》、《江城晚报》、《黄鹤金报》、《江城都市报》等数家报纸均有报道;作为江城市的权威报纸《九头鸟报》,更是配上触目惊心的红色标题,以整版的篇幅浓墨重彩地报导。只是《侏儒报》这一地方性的小报还没有片言只字,那是因为镇长的泰山大人是侏儒县的县委书记,《侏儒报》的总编正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幸而侏儒镇报摊极少,侏儒镇人也没有多少看报的习惯,所以好多人并不知情。
      大量的公安干警和火葬厂的工作人员迅速前来做善后工作,众人一直忙到天黑,才将厂房中的尸体全部清理出来,整整抬出了27具尸体,一字摆开在厂院里。随后拟名单通知家属,次日前来认领尸骨;并连夜召开厂里高层会议,制定赔偿方案,初步敲定每人赔偿一万五千元。
      直到七日后的一天,镇上的百姓在江城电视台的晚间新闻中看到一则简约报道,才感到事态之严重。镇长早几天便接到了岳丈的电话,岳丈狠狠批评他一通之后透露,主要是《九头鸟报》把这件事捅出去的,原因是某下属上班时玩电脑游戏,被自己碰到骂了几句,并在大会上点名批评。不曾想那位下属却是市里某高官之子,下基层锻炼的。那个公子哥儿没过几个月便调走了,却对他从此怀恨在心,已经暗中作梗两三次了。岳丈讲到这里冷笑一声,此举分明是公报私仇,哪里是启迪民众、引导舆论、推动社会发展!岳丈随后指示他务必做好善后事宜,一定要将事情压制在侏儒镇内,千万不要闹到市里,甚至省里上访。
      无非是多赔他们几个钱罢了!镇长充满自信而轻蔑地一笑。他深知,在侏儒这块地方,平均每户都有三四个孩子,很少有把女儿当个宝的,否则也不会舍得她们来这不见天日的地方了。她们从十来岁进厂,到二十一二岁出嫁前,把自己挣的血汗钱一文不少地拿回家。父母还有点良心的,便少要一点男方的彩礼,为女儿筹办好嫁妆。因为男方如果负债多,还是得二人婚后偿还的。碰上那些狠心无良的父母,便想尽办法将女儿卖一个好身价,从此嫁出的女儿泼出的水,与娘家两不相干。有好多户人家,由于女方索要的彩礼太多,夫妻俩得省吃俭用好几年才还完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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