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缘误

　　阿蔓是在一个商场邂逅这个命中克星的。
　　那个暴雨如注的下午，她求职失败后，心情与沉沉的天空一样灰暗。衣裙湿了一大片，撑着那把断了根骨头的旧黑伞，似乎起不了多少作用。距公交站牌还有一段路，不少行人纷纷往两旁的门面屋檐下躲雨，她一眼瞥见身后的中南商场，不觉走过去，她还从来没来过这家据说是江城最高档的商场呢，顺便开开眼界也是好的。
　　商场的一楼全是些金银首饰柜台，数不清的项链、戒指、耳环挤入她的眼帘，耀眼的光芒刺得她无法直视。商场的营业员小姐最势利不过，瞟一眼她的衣著，脸上的气色，判断出从她身上榨不到油水，神情便懒懒的。她小心地凑近一枚高贵冷艳、银光四射的戒指，想必是一枚钻戒吧，戒指中心部分镶嵌有一枚绿豆大小的红宝石，再一看价格，6688元！她吓得暗暗一吐舌头，赶紧不声不响地逃开了。这副又羡又妒的神色，早就落入营业员小姐的眼里，对方画得很精致的细眉微微一抬，又低下头继续修起自己的指甲来。
　　二楼是女装专柜，她大致逛了几个柜台，哪怕一件最不起眼的衬衫都得七八百，是她好几个月省吃俭用的工资。这些衣服上既没贴金又没镶银，她横看竖看都不知好在哪里，究竟为什么值这么多钱。她感觉沮丧而又无聊，见窗外雨下得小了，正想转身下楼，忽见前面有个年轻男子兜里掉下一物，他却毫不知情，和身边一个年纪稍长的男子依然大步流星地往前走。阿蔓连忙跑过去，拾起地上的手机，在后面喊道：“喂，先生，你的手机掉了！”或许是商场里噪音太大，相距又远，那人并没有听见，而是径自乘电梯去了三楼的男装专柜。
　　阿蔓又跟着跑到三楼，但是那两人七一弯，八一拐，很快就不见踪影。她苦笑着摇摇头，打量着这部瘦瘦长长的手机，它是由黑白两色组成，键盘被设计成奇怪的V型。或许是从哪里淘来的地摊货吧，她暗想，那人衣著笔挺，不像是个缺钱的主儿，没想到手机这么其貌不扬。
　　阿蔓把手机放在挎包里，等对方来联系她。她刚走到公交站牌，挎包突然又响又震，激得她的神经一跳。她按下接听键，只听一个清越的男音彬彬有礼地问：“你好。请问是你捡到我的手机吗？”
　　阿蔓答道：“是啊，刚才在中南商场二楼电梯口，我见一部手机掉在地上，就追过去喊你，但你没听到。”
　　“你在哪里，我现在过来拿可以吗？”
　　“我已经走出了，在商场右边的公交站牌下。我穿淡黄衬衫，白裙子，马尾，挎着一个深红色坤包。”
　　712公交车来了，乘客们嚷着骂着一窝蜂地往车上挤，还用胳膊肘将阿蔓往旁边直拐，嫌她碍事。阿蔓只得让开些，目光散漫地扫视着人群。她并没有见过那人的正面，就算他来到她面前，她也未必能一眼认出。
　　一辆鲜红色小轿车停在她身边，这辆车比一般的轿车稍矮一些，看上去短小彪悍。司机突然按了下喇叭，她下意识地往旁边让了让，心中隐隐有些恼怒，她已经站在人行道上了，没有挡谁的道呀，怎么还故意跟她过不去？
　　她想走得更远些，索性靠近一所寺院的院墙下，哪知小轿车突然摇下车窗，一个男子首先向她招手致意：“嗨，你好！”随即从车上下来，走过去问道，“我就是手机的失主，请问是你捡到的吧？”那个年长些男子坐在副驾上等他。
　　他的眼睛是如此明亮犀利，她不惯于被人这样直视，不觉将头微微一偏，从坤包里掏出手机，递给了他，“喏，在这里。”
　　那男子将手机拿到手，才有些惊奇地看着她说：“这部Vertu手机价值15万多元，是三个多月前我在诺基亚公司专门订做的。我丢过四部手机，从来没要回来过，你是第一个还给我的。”
　　15万？这回轮到阿蔓吃惊了。不过她很快就想开了，不是自己的东西，哪怕一座金山也不能要。一部手机具备基本的功能就够了，要那么贵干嘛？
　　她秀眉微微一扬，略带挑衅似的问：“你这部手机这么贵，有哪些特别的地方呢？”
　　“它连拍照的功能都没有，我到现在都还没学会怎么发短信呢，倒没觉得它有多好。”男子振振有词地答道，“它惟一的特点就是贵，这是身份的象征。”
　　这么烧包，真是有钱没地方花，阿蔓流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
　　“我还有事……”阿蔓话没说完，只见那男子从皮夹子里抽出一沓张红崭崭的票子来，看样子至少有十多张，递给她：“这点心意，请你收下吧。”
　　阿蔓连连摆手：“不不不，我是绝对不会要的！把你的东西还给你，是应该的。”
　　男子见她执意不肯要，只得收起钱夹，又问道：“我叫孟寒，孟子的孟，寒冷的寒。请问大恩人尊姓芳名？”
　　阿蔓听到这郑而重之的“大恩人”三字，不觉笑起来，但是想到自己与他相差太大，根本不是一条道上的，就觉得没必要多此一举。
　　“那，你去哪里，我送你一程吧？”孟寒说着给她拉开副驾的车门，阿蔓这才发觉另一个男子已不知何时走了。
　　“不用了，谢谢。”恰好这时又来了一辆712公交车，阿蔓淡淡地向他挥手告别，径自上了公交车。
　　阿蔓很快就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她每天依然忙忙碌碌地跑中介所和用人单位找工作。
　　两天后的一个傍晚，阿蔓去应聘一家超市的收银员回来，刚走到附近的菜场门口，忽然听到身后有个人在叫：“喂，美女，你好！”她以为是在叫旁人，连头都没回过去。那声音距她越来越近，在她右侧肩头响起，她扭头一看，原来是上次手机的失主孟寒。
　　“这么巧，你怎么也在这里？”阿蔓有些惊讶地问。
　　“我从这儿经过，恰好看到了你，所以跟你打声招呼。”孟寒礼貌地相邀说，“上次的事还没答谢你呢，不知能否请你吃顿饭？”
　　“一点小事，用不着放在心上。”阿蔓客气地拒绝道。
　　“总得给我一个答谢的机会吧？放心，我不会一口吞掉你的。”孟寒恳求道。
　　阿蔓想想也是，不过是一顿饭，他又能把她怎么样？便问：“那你说去哪里好呢？”
　　孟寒见她的语气有了松动，忙殷勤地说：“去海底捞吧，我开车过去，20多分钟就到了。”
　　阿蔓是第一次来到这家座落在黄鹤楼下最气派的火锅店，门口排着老长的队伍，站了足有半小时才轮到他们。店里热气蒸腾，人们闹闹哄哄，跟菜市场差不多。阿蔓并不习惯在这样嘈杂的环境里就餐，她只愿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慢慢地咀嚼、品味食物。
　　孟寒特别喜欢辣味，阿蔓却正好相反，他便点了一份鸳鸯火锅。阿蔓听到这个火锅名时，不经意地皱了下眉头，连火锅名都要翻个花样，仿佛预示着什么似的。
　　一大盆火锅汤端上来了，两种截然不同的火锅汤一呈乌红，一呈奶白，被一条太极图似的曲线隔开，看上去倒也别致。孟寒麻利地将羊肉卷、千张丝、豆芽往锅里放，很明显他是经常来消费的；阿蔓只能笨手笨脚地依葫芦画瓢。
　　“阿蔓，”孟寒不知不觉用上了这个称呼，一下子拉近了彼此的距离，不过阿蔓暗中还是对他保持戒心，“假如你知道这部手机值15万元，你还会还给我吗？”他半是玩笑半认真地问。
　　“那还真不一定，说不定我会拿到二手手机回收市场，卖400大洋呢。”阿蔓狡黠地一笑。
　　孟寒望着她的笑颜仿佛石化了似的，她等着他再说点什么，哪知等了半天，他依然呆望着她，她觉察到什么，只觉脸颊瞬间有些发烫。
　　她举起右手，在他眼前晃了两下，他这才回过神来，“你这一笑，简直把我的魂都勾走了。”
　　她立刻板起脸来，轻叱道：“你真是乱说，我可不想听！”
　　“我说的是真心话。”孟寒一脸的委屈。
　　“你要再胡说，我只好先走了。”阿蔓脸若严霜，没有半分通融的余地。这些年来，她最怕别人赞她漂亮了，思归纺织厂的厂长郑高原、东亭花园的男主人厉哥……他们在向她动手动脚之前，通常都会假意关心几句，所以她一听有男人关心她，就像刺猬遇到威胁一样，浑身上下每一根刺都竖起来。
　　孟寒有些惊讶地愣了一下：“你真是一个特别的女孩，跟我以前接触的都很不一样。”他有些无聊地翻弄着手机。
　　她好奇地问，“这么贵，功能一定很齐全啰？”
　　“哪里！它连拍照的功能都没有，去年我在中南商场四楼买的，过了不到六个月，按键5就坏了。我找到店家，手机被送去北京维修，花了8000多块。修好了没两个月，那个键上周又坏了，接电话时对方的声音还听不怎么清楚，我只得又去找他们。这破手机够折磨人的，要是真掉了，我倒解脱了。”
　　“那你为什么买它呢？”阿蔓不解地问。
　　“因为它贵，这是身份的象征。你不懂的。”最后四字一出口，孟寒就后悔了。他看到阿蔓的脸色变了，是啊，她当然不懂。饱汉不知饿汉饥，饿汉自然也不知饱汉食。她挣扎在城市的边缘，与他之间有着一条深不见底的鸿沟。15万，以她做保姆时300块一个月的工资，得不吃不喝干40多年！要是换成2块钱一斤的稻谷，得堆好几个屋子呢！
　　谈话再次冷场。阿蔓想到自己终究是他请来的客人，便冲他拘谨地一笑，以免过于难堪，“我生来就是这样子，请别见怪。”
　　阿蔓谈起自己找工作的烦恼，孟寒眼睛一亮，“怎么不早说！前几天，我有个朋友提起，他的超市里缺个收银员，月薪600，包午餐。我可以帮你问问。”
　　“真的？”她禁不住一阵狂喜，像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他帮她联系一份工作，比请她吃多少山珍海味都重要得多！
　　他看出这份工作对她的重要性，当场拿出另一部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一番简短的交谈之后，他挂断了电话，向她微笑道：“行了。”
　　那顿火锅花了388元，是她一个多月的生活费呢！
　　当她坐他的车次数多了之后，才慢慢得知，这辆并不实用的车名叫克斯莱斯，价值一百多万呢！一百多万到底要换算成多少斤稻谷，她完全没概念，只知道她这辈子是挣不到这些的，她们家祖祖辈辈都挣不到这些。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