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缘误

作者:南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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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飞入新樊笼


      僵尸般地躺在床上,她的眼泪已经快流干了。如果不是眼角尚有泪水的余温,旁人看了一定以为是具尸体。她才22岁不到,竟已背负了一条人命的血债,而且是她的亲骨肉啊!他/她还来不及来到这个世间上,睁开眼睛看一看她这个妈妈,就被医生用冰冷的手术钳从她体内拿掉,成了一堆血肉模糊的组织,随手扔进垃圾桶里。
      无痛的?她觉得自己不仅被他给耍了,还被那些医生给耍了,麻醉效力才过,她就感觉小腹间一阵一阵的绞痛,痛得她头上直冒冷汗,瘦弱的身子哆嗦个不停。她咬着牙,任由这绞痛吞蚀她的身,吞蚀她的心。这是上天对她的惩罚,她觉得自己该受这活罪,最好是被折磨死。她突然左右开弓,狠狠扇了自己两耳光,为自己瞎了眼而自责。不知是已经浑身已经麻木,还是近两天水米没沾牙,手腕已没有多少力气,打在脸上似乎并不觉得有多疼。谁教她当初听信他的那些甜言蜜语,不知不觉上了他的贼船呢?她不是一向自诩为保守、谨慎、聪明的么?
      当她把自己怀孕的事告诉他时,见他露出惊慌的神色,她才明白,他压根没有娶她的打算,后来他向她说了一大箩筐的好话,又是赌咒又是发誓,她都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她不能给予这个孩子任何物质保障,与其让这个孩子生下来就没车没房没票子,连爹都没有,任人耻笑,倒不如让他彻底消失。因此当他提出尽快找一家医生做手术时,她没有任何异议,他扔下两沓红票子就走了,不知又去跟哪个美女约会,而她则独自走上刑场。
      望着桌上的两沓钞票,她不禁自轻自贱地笑了,原来她的感情、她的青春、她的身体,在他眼里只值两万块,明码实价,一点儿也不含糊。她又想起离家出走那年,李太婆给她介绍那个白痴时,父亲的开价也是两万块,多么惊人的相似啊!假如她当初真的嫁给邵喜发,她又现在又会过一种什么样的生活?上养老,下养小,只怕早就被沉重的生活压弯了腰。
      她浑身颤抖着下了床,捏起一撂红票子,向门角砸去。她连活都不想活了,还要这些钱干什么?
      “叮咚……叮咚……”门铃在这时突然响起,大约又是来推销化妆品的,或是收废品的,她四仰八叉地往床上一躺,对门外的干扰听而不闻。门铃不识相地又响了几下,以为屋里没人,就安静了。
      她又陷入混沌的思绪之中。在那苦难的童年和灰黯的少年时代,她是多么期盼自己快快长大,总以为长大了,翅膀硬了,就能飞到外面的世界去,摆脱家庭的束缚,用勤劳的双手创造新的生活。
      那一天距她十八岁的生日还差23天,她等一家人全睡下了,便收拾了几套换洗的衣服装进包里,又将数年来偷偷攒下的500元私房钱藏好,写了张字条压在枕头底下,便决绝地背上简单的行囊,乘上了开往江城市的第一趟班车。
      车一到达江城市,她便感到浑身冒汗。她出家门之前怕冻着,身上还披了一件夹克,可是这里的温度比山里高至少四五度,她把夹克脱了还是嫌热。再看看行走在大街上的女人,她们身上的衣著实在是太薄了,连内衣都看得一清二楚;有一两个漂亮的女孩子,穿着很短的裤子,短得刚盖住屁股;一个鬈发女人,不仅整个膀子全部裸露在外,连肚皮都露出一大截。还有一个,头发剃得跟男人一样短,只是染成了黄色,若不是胸脯高耸,竟分辨不出是男人还是女人;不过,当她从阿蔓面前走过去,阿蔓看到她的后背的衣服上从脖颈到腰间,竟被镂空了一个大大的“S”型,露出如刨过皮的莲藕般粉嫩的肌肤……
      阿蔓替她感到难堪,几乎不敢看她们第二眼。奇怪的是,她们自己竟旁若无人,脸上的表情是那样的自得,当遇到男人们粘腻贪婪的目光时,有的反而迎上那目光——这大约是城里人与乡下人最大的区别吧。可见乡下人的老土不仅仅在于衣著上,更在于思想观念上。她不无沮丧地想,或许自己永远都变不成城里人了。
      阿蔓茫然地穿过一条条宽阔的水泥街道,大城市的气派果然不可与小小的侏儒村同日而语,来来往往的车辆行人永不停息地穿梭着,看得她头发晕,眼发花。不知呆立了多久,忽听有人问:“小妹妹,你要找工作吗?”阿蔓见那人一副贼眼直往自己身上溜,怯生生地往后一缩。那人快步上来,就要拉她:“别怕呀,我真是给你介绍工作的。”阿蔓不听他的解释,那人趁她不注意,一把夺过她的背包。“抓小偷,抓小偷!”阿蔓声嘶力竭地喊着,可是马路上那么多行人,看到那个小偷却无一阻拦,反而自动地让出一条路,阿蔓眼睁睁地看他撒腿跑到了街对面。
      阿蔓拼命地追过去,一个男人迎面走过来,故意撞在她身上,然后揪住她说:“喂,干什么干什么?走路不长眼睛!”阿蔓急于追那小偷,快速地说声“对不起”,便绕个道儿继续追。倒霉的是,街灯恰恰变成红的,她正想不顾一切地撞过去,一个交警吼道:“不许撞红灯,再撞就罚款五十,乡巴佬!”阿蔓只得老老实实地跟其他人一道等。过了一两分钟,灯光才变成绿色的,阿蔓快步跑过去,那个抢包的家伙早已逃得没影儿了。
      那个包里几乎放着阿蔓的全部家当,而她口袋只有一张100元的整钱和几张零碎票子。阿蔓感到两腿酸软,一下子跌坐在家乐福商场门口的台阶上失声痛哭,刚出门时的那份雄心壮志顿时烟销云散。
      阿蔓在四周游走,无意中来到一个公交站牌下,上面写着武胜路,站牌旁边有两道约十米长的牲口般的铁护栏,栏里栏外或站着、或蹲着、或垫一张废报纸坐在地上,那些人全都是些跟她穿著一样土气的乡下人,男女老少都有,不过还是以像她这样十几二十多的女孩子居多。在他们周围,时不时地走来一些衣着体面的城里人,对他们上下打量,详细询问,有的还伸出指头来捏一捏那些男劳力的肌肉是否结实,像挑选圈里的牲口一样。部分打工者就跟着那些城里人走了,另一些没被挑中的,只好哭丧着脸等待下一个主顾。
      阿蔓一打听,才知道这是武胜路著名的保姆站,很多城里人都会到这里来挑选家庭保姆、餐馆的服务员、发廊的洗头妹、澡堂的洗脚妹、建筑队的泥瓦工、电工等,想找工作的外地人只要在这里等着就行了。阿蔓也便在这里跟他们一起等着,她只是孤身一人,很想找个同伴说说话儿,但其他人多是三三两两的成群结伴,见她的口音与她们不同,便怀着极大的戒备心理,回答她的问题也是极简短的应付。阿蔓感到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不再自讨没趣,只是暗暗咬牙盼着主顾的光临。
      阿蔓足足等了一整天,仅在吃饭时间到附近的烧饼炉旁买了几个烧饼充饥,却没有一个城里人看中她。她暗暗恨自己胆子实在是太小了,别人看见有主顾来,都拼命地挤上前去,把脑袋凑到对方面前,惟恐主顾看不到;可是她特别怕羞,只要见到城里人向她走过来,便感到浑身不自在,总觉得对方像是在奴隶市场购买奴隶,于是慌忙羞红地低下头,主顾见她这样子,知道上不得台面,自然物色其他人了。
      有一次,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已经来到阿蔓身边,那男人戴着一副无边框眼镜,看上去有几分斯文。他正准备开口问她,旁边一个口操黄陂话的女孩连忙抢在她前面,一脸媚笑地打着招呼:“这位大叔,您是来招工的呀?”那女孩头发带着几分枯黄,脸型较宽,颊上的两个酒窝似乎并不能增添她的妩媚。那个男人说:“我有个老娘跟我不在一起住,我平时工作挺忙的,没空照料她,想请个家庭护理专门照顾她,一个月包吃包住500元。”黄陂女孩连忙说:“我能去试试吗?我在家里很勤快,像扫地呀,洗衣服啊,挑水呀,统统是我做的;家常菜炒得也很好吃,我一个表姐结婚时,我还到她家帮忙做菜呢!”那男子见她如此自信,便将她领回去了。
      天已煞黑,一串串整齐的淡黄色街灯呈平行线亮起来,街道两旁各种杂七杂八的门面前,也装饰有各种色彩的彩灯,光怪陆离,变幻无方,刺得人眼都睁不开。阿蔓眼睁睁地看着好多人都被主顾领走了,另外一些没找到工作的也相继离开这里。冰冷的汽车从她身边倏来倏去,与她像是两重天地。天下虽大,而她却仿佛已被这个世界遗弃,没有容身之地……想到此,眼泪又不争气地往下直淌。
      “小姑娘,刚来城里吧?找不到工作也不用哭鼻子啊!”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来到她面前,那女人的眉毛又弯又黑又长,眼皮下一层带金粉的幽蓝眼影,嘴唇涂得红红的,像一朵怒放的玫瑰。阿蔓抽泣道:“我的包被抢了,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女人说:“幸好碰到我了。我有个四岁的小孩,已经上幼儿园了,我白天上班,没时间接送她,想请个保姆,负责每天早晚接送她上幼儿园,附带着给家里烧饭、洗衣服、擦地板,包吃包住每个月600元;试用期三个月,每月工资400元。你愿不愿意?”阿蔓连忙擦了擦眼泪,说:“愿意,愿意!”
      女人带着她上公交车,过了长江大桥,又走了近半小时,才来到一片名叫东亭花园的居民区。阿蔓第一次走进城里人家,发现他们的生活才像真正的鸟笼,铁篱笆院墙、铁栅防盗门、铁栅防盗窗,把一间不大的房子包围得连鸟都飞不进一只。阿蔓原本以为自己的家乡是鸟笼,把她死死地锁在那片土地上,其实她不过是从一只鸟笼飞进另一只鸟笼罢了。如果说乡土是无形的鸟笼,那么城市就是有形的鸟笼。但如果一定要她在这两只鸟笼中选择一只,她还是更愿意到城里流浪,因为乡村的一切令她恐惧,令她窒息!
      这家的男主人姓厉,在一家手表厂里上班;女主人姓安,在一个化妆品店上班,阿蔓分别称他们为厉哥、安姐。安姐叫女儿厉红霞喊她为沈阿姨,阿蔓心里挺别扭的,好像自己凭空老了一大截。城里人的生活非常讲究,她对于电饭煲、煤气炉、微波炉、全自动洗衣机、自动热水器等等家用电器都不会用,全要安姐手把手地教她。尽管如此,她还是弄错了一两次。有一次她用电饭煲做饭,竟忘了将按钮按到“煮饭”档,致使饭煮了几小时还是生的。安姐拉下脸来:“每天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丢三落四的!下次仔细点,别以为这儿的钱是好拿的。”阿蔓低下头连连保证。
      阿蔓做的很多事都不能令安姐满意,比如用拖把拖过地板之后,她还没洗干净,就又拿去拖,地面被拖得花一条白一条。安姐教她每一次清洗拖把时,都要用手把拖把拧干,可是阿蔓嫌脏有一两次偷偷没拧,被安姐发现了,安姐严厉警告她,如果下次还敢偷懒,就不用在这里干下去了!阿蔓感到深深的侮辱,可是为了保住这份工作,只得照办了。夜深人静的时候,阿蔓常常躲在被子里偷偷落泪,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难不成一辈子给人家当保姆?她曾数次萌生辞职的念头,但转而一想,连亲生父亲对自己都那么淡漠,何况一个外人?便觉得主人家里并不是无法忍受了。
      此外,阿蔓还遭遇一个无比尴尬的问题,城里人的饭量似乎比乡下人小多了。在乡下,她爸爸平时至少要吃两大碗,有时饿了甚至吃四大碗,而她也要吃两碗。可是安姐家盛饭的碗都只有巴掌那么大,跟乡下的酒碗差不多,而且安姐一家三口每人每顿只吃那么一小碗,只有厉哥偶尔会添一小勺饭。阿蔓见他们都吃那么少,即使再饿也不敢吃很多,最多只敢添一次饭,怕安姐说她是饭桶。尽管如此,她有一次依然听见安姐低声向厉哥抱怨她吃得太多,肯定是家里穷极了。好在两三个月之后,阿蔓渐渐熟悉起来,做起事来也更得心应手,安姐骂她的次数也少多了,有时还奖励似的夸她几句。
      也许是城里的生活毕竟没有乡下那么劳累,也许是安姐家的伙食比自己家里好一些,虽然在这里时时要看主人的眼色,阿蔓的面容却一天天地红润起来了。她对镜自照,发现当初黄瘦的皮肤变得白嫩了些,比那些城里的女孩子差不了多少;双目流光溢彩,连眼窝也凹陷得不那么深了;脸颊红润而富有生气,面部的线条也比先前在家里时柔美多了。安姐有些穿不上的或过时的衣服顺手给她,她穿着走出去,小区里再也没有人在背后指着她说:“看,那个就是小厉家请的乡下保姆。”连厉哥看她的眼神都有些变了,尤其是安姐不在时,双目便黏在她胸前那对高耸的双峰上,令她隐隐有些担心,但一时又下不了决心离开这里。
      终于有一天,她的忧虑成为现实。这日午时,厉哥吃完饭先去厂里了,安姐随后也去化妆品店了。阿蔓正在家里收拾盘子,听见敲门声,却见厉哥提前回来了,说回来拿包烟,反正现在时间还早。厉哥不知是何时来到她身边的,等她把碗放进橱柜,擦手,转身,没想到厉哥与她相距极近,她的脸都差点碰到他的额头。阿蔓正要往后退,厉哥已一把搂住她的纤腰,往她身上乱摸。
      “啊……救命啊……”阿蔓杀猪般地叫起来,双手使劲地挠、抓、揪、打,厉哥好不容易将她的双手嵌住,把她拖向客厅的沙发,随后狠命地撕扯她的衣服……忽传来一阵紧急的敲门声,厉哥只得心有不甘地放下阿蔓。打开门,赫然竟是安姐。安姐一言不发,铁青着脸走进房间,眼中却蓄满泪水;阿蔓一边整理着已被撕开近一半的衣服,一边哀哀地抽泣着。
      厉哥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一颗颗汗珠子往下直淌,急急地辩白道:“是她先勾引我的,这个小妖精,把她喂饱了,就会害人。”安姐依然紧闭双唇,由任眼泪飞泄而下。厉哥忽地腿一软,跪倒在安姐面前,双手拉住她的衣袖:“我错了,我不是人,不管她怎么对我飞媚眼儿,我都不该理她的。”
      安姐像是憋足了气,突然一巴掌响亮地掴在厉哥那张白净的脸上,厉哥的左颊立刻肿起五道青痕,如五条蠢蠢欲动的蚯蚓。安姐“呸”地骂道:“我老早就发现你看她的眼神不对,只不过没说出来。幸亏我在附近留了个眼线,今天果然逮着了——你还真把我当个瞎子啊!”
      看来这个家是待不下去了,阿蔓拿着这一年半积攒下来的六千多元钱走出了安姐家,为了尽可能节缩开支,她租了间极简陋的小房子。阿蔓也有了看报纸的习惯,有一天在报纸上看到一则新闻,某工程师家的保姆盗走主人的数千元钱、金银首饰和其他值钱的物品逃走了,上面还刊登了一张那个保姆的照片,是她曾留给主人家的身份证复印件。阿蔓仔细看那张照片,感觉有点熟悉,在脑子里搜索了半天,才想起来那个保姆就是当初在保姆站中抢在她前面的黄陂女孩。报纸上最后说,武胜路那个保姆站因缺乏有效的管理和监督机制,已发生多起此类事件,告诫市民们不要再去那里招工了,武胜路的城管将尽快铲除这个腐烂的温床。
      阿蔓再也不想找保姆、洗头工、搓脚工这种工作了,可她没有文凭,稍微体面一点的工作根本无法胜任,最后她万般不情愿地进了一家皮革厂,暗无天日的工作环境,跟她以前所在的服装厂差不多。八个人挤在一间阴暗潮湿的宿舍里,转个身都困难,菜里面看不到一点油腥,厕所里苍蝇嗡嗡乱飞……这条件比家里还不如,所以她干了半年不到就辞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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