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路的女孩

　　苏磊将我送回学校后，一声不吭地走了。我愣在原地好一会儿，才想起还没跟他道谢。反正他一直讨厌这些客套话，算了吧——就是忘了问他父亲病情这一桩，总让我不能释怀。他父亲没有大碍吧。

　　不想回学校，一整日，我都在喧嚣的小镇游荡。到傍晚时分，天竟毫无预兆地下起雨来。这是入夏以来的第一场雨。细长细长的雨丝在空中交织成一张张密密的网，将弥散于小镇上空的暑气轻轻涤荡。为生活奔忙了一天的路人在雨中更加行色匆匆了。他们都有可以回去的地方，而我呢？我现在该去哪儿呢？
　　　　路灯一盏盏亮起，整个世界渐渐在雨中安静了下来。偶尔有汽车呼啸而过，溅起一大片水花，一个个水洼中倒映的霓虹便在顷刻间支离破碎起来。

　　我垂着头拐进了一个巷子，巷中没有路灯，却很亮堂。柔和的灯光由各家的窗口透出，渗进细密的雨帘里。一只湿漉漉的小狗在巷中的葡萄架下打个喷嚏，甩甩脑袋走开了。一个纤细的女孩撑着带蕾丝花边的雨伞从我身旁走过，手里捧着一大束带雨的的栀子花。

　　女孩走到葡萄架下，却被一个披头散发的妇人拉住了。
　　“盼盼，你怎么现在才回来，饭都凉了。”
　　“走，走开。”女孩慌张地挥着手中的雨伞。
　　“乖，快点回家，爸爸和弟弟都在等你。”

　　一个熟悉的身影冲了过来：“妈，妈你认错人了。盼盼姐，她已经，回家了。小姐，实在对不起，妈，妈！“
　　拿着花的女孩落荒而逃，那个疯女人紧追而去，聂阳则无奈地跟在后面呼喊。不久，三人都消失于深深的巷中，只留我一人呆在原地。

　　那个疯女人——是盼盼姐的妈妈？
　　头剧烈地痛起来，紧跟着是手臂，胸口，肚子，脚，身体仿佛要被撕扯开来，我痛苦地蹲下身来蜷成一团，努力着想用颤抖的双手抱住肩膀，却是徒劳。
　　心里有一个微弱的声音：“这不是我的错”，然而她越来越弱，终于消散了，大脑中只余一片空白。

　　不知过了多久，我失魂落魄地抬起头，只见一把大伞已将我与重重雨幕隔开，，伞下，高大的聂阳正静静地望着我。逆着光，我看不清他的脸，但我知道他一定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从十年前开始，他就一直那样。
　　我们就这样对望着，谁也不说话，好象过了一个世纪。

　　终于，我冲他笑起来：“嗨！”
　　聂阳仍然不开口，于是我继续说下去，虽然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没想到你那么瘦啊，你身上的这件校服，好象随时会掉下去的样子，好好笑啊。”
　　说着我便干笑起来，身子在嘶哑的笑声中剧烈地抖动着，像一片叶子。
　　聂阳拿着伞蹲下身来。他默默脱下校服，裹在我身上。
　　他的衣服有些潮，却异常温暖。
　　我抱着他的衣服抽泣起来。
　　他依旧沉默着。
　　我听到雨打在伞上的声音。

　　良久，我再次抬起头来：“这里，是哪里？”
　　聂阳微微皱眉。
　　我边哭边笑：“我好象又迷路了。”
　　事后我想，当我终于发现自己迷路时，我已经迷失整整十年了。
　　“我送你。”他终于开口道。

　　聂阳把伞塞给我，径自走在十步开外，隔着雨帘，他的身影在我眼中越发模糊起来。
　　拐出巷子，眼前渐渐暗下去，前方的聂阳慢慢与夜色融为一体，看不见了。雨越下越大，路却总也走不到尽头。
　　我依旧低着头，冷不妨撞上一个人。

　　“小心，”是聂阳的声音，我顿时安下心来。
　　“骥南路从来不会这么黑的，我们——可能走错了。”隔着雨听，聂阳的声音分外地不真切，“你等等，我去问路。”
　　没等我出声，聂阳再次消失了。
　　我静立雨中，默默听着雨点敲打伞面的声音。

　　“姐姐，姐姐。”一个小女孩在黑暗中拉住我的衣角，“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我怕。”
　　我蹲下身，只能看见女孩小小的轮廓。
　　“姐姐很想帮你，可是姐姐自己也不认识路啊。”我扶着她瘦小的肩膀。
　　“姐姐也回不了家了？”
　　“恩。”
　　“那我们一起找吧。”小女孩兴奋地拉起我的手，我感到她的小手柔软而温暖。

　　我直起身环视四周，聂阳仍然不知所踪。我很想等他，可却不由自主地被这个不知名的小女孩拉向漆黑的远方。

　　“姐姐给我讲个故事吧。”一路上小女孩向我撒娇。
　　“白雪公主的故事好吗？”
　　“听过了。”
　　“那灰姑娘的故事呢？”
　　“也听过了。”
　　一连问了好几个。小女孩似乎都知道。
　　“那就给你讲个姐姐自己的故事吧。”
　　“好——”
　　“在我很小的时候，有个很要好的朋友。一年夏天，我和她到小河里游泳，碰到一条会说话的鲤鱼。鲤鱼有两根长长的胡子，它一翘胡子，水便由中间分开，露出路来，我们沿着这条路到了龙宫，龙宫可好玩了，到处是水晶珊瑚和珍珠。还有许多穿着漂亮裙子的仙女在跳舞。我们玩啊玩啊，直到第二天才想到回家。可鲤鱼告诉我们现在我两中必须留下一个，好做龙太子的女仆。后来我就回来了，我的朋友留在了龙宫。
　　“真的？那姐姐的朋友现在还在龙宫？”
　　“是啊。所以我一直挨骂。”
　　“为什么呢？”
　　“因为回来的是我而不是我的朋友，所以她的爸爸妈妈非常伤心，他们觉得是我把女儿留在龙宫的，当然怪我了。”
　　“可是呆在龙宫多好啊。”
　　“龙宫虽然好玩，可爸爸妈妈还有朋友们都不在身边的话，时间长了会寂寞的，到时候想回来也不行了。”
　　“永远都不能再回来了吗？”
　　“是啊”我把伞往上举了举，“如果那个呆在龙宫的人是我就好了。”所有人都会原谅淹死的我，但他们不会原谅活着的我。
　　夜风微冷，雨还是淅淅沥沥个不停。我听到脚下水花飞溅的声音。

　　“姐姐你想他们原谅你吗？”一段时间后，小女孩问。
　　“你也认为姐姐有错吗？”
　　“姐姐你自己认为呢？”
　　“——”
　　“如果姐姐自己认为没有错的话，那就没关系，不过，如果姐姐你认为自己有错，想大家原谅你，就要说‘对不起’，老师是这么说的。”
　　“我道歉的话，别人就会原谅我吗？”
　　“老师说，只要诚心诚意道歉，别人就会原谅的。”
　　“是吗？”我苦笑了一下，“他们的女儿都没了，道歉有什么用呢？”
　　“不试试怎么知道，那好，你先跟我说对不起试试。”
　　“啊？”
　　“你跟我说对不起的话，我一定会说没关系。既然我会说没关系，那别人也会这么说。所以大家都会原谅你的。”小女孩松开了我的手，她的口气是认真的，让我有些哭笑不得。

　　“快说啊，说了大家就会原谅你了；。”小女孩急急地扯我的袖子。
　　我只好蹲下身，摸索着捏捏她粉嫩的脸蛋，“对不起。”
　　“没关系。”温暖的小手抚上我的头顶，一瞬间，盼盼姐温柔的笑绽放在眼前。

　　小时侯，每次我们吵完架，当我在妈妈的威逼利诱下不情愿地跑去道歉时，她总会这样抚摸我的头：“没关系。”
　　“没关系。”小女孩轻轻地说。
　　紧紧包在心上的壳“啪”地全碎了，决堤的感情汹涌地将我淹没。我猛地抱住了小女孩：“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对不起，盼盼姐，我当时真的很想救你，我早点学会游泳就好了，我真的太笨了。
　　“没关系。”小女孩搂着我的脖子说。
　　不知过了多久，小女孩稚气的童声再次响起：“姐姐你抖得好厉害，一定很冷吧。我们快点回家吧，我拉着你的手，不用害怕。”

　　“我到了”约莫半个小时之后，小女孩指着眼前一栋低矮的平房说。平房的屋檐下挂着一盏灯，灯下是一大丛盛放的栀子花。
　　我若有所失地放开她的手，目送她离去。
　　小女孩在大门前转过身来，冲我一笑，那笑容分外熟悉：“以后不会再迷路了吧。”
　　我略一失神，小女孩便跑进了屋子，关上了门。
　　我猛然想起，小时侯每每迷路时，第一个找到缩在角落中的我的，总是盼盼姐。
　　“以后不会在迷路了吧。”她半嗔半喜地为我擦眼泪。

　　“林臻！”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在身后，我转身的一刹那，平房的灯“啪”地灭了。一切重归黑暗，只有栀子花醉人的香气还在雨中徘徊不去。
　　“走吧，路没错。”说着聂阳又走出三步开外，见我不动，他才停住，疑惑地望着我。
　　“没什么，对了，你问路怎么问了那么久。”
　　他似乎更迷惑了：“才两分钟不到啊。”
　　“哦”我释然地笑笑，“总觉得你已经离开很久了。”

　　聂阳送我到灯火通明的骥北路口，只说一句“我爸让你明天去取自行车”便离开了。
　　望望手中的雨伞和身上的衣服，我鼓起勇气朝他的背影道：“对不起。”
　　他顿了一顿，没有回头，径自走入雨中。
　　“对不起，还有谢谢你。”我释然地转过身，在心中默念道：也谢谢你，盼盼姐，还有苏磊，谢谢你们。

　　此时，雨仍没有要停的意思，我缓缓走在回家的路上，心想：如果能听着这么平静的雨声睡去，今晚我一定能做个好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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