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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狐
郑爱娣正在族长太公家院子里坐着。
里间上首坐着的太公须发皆白,也不知是老人家眼皮下垂还是他真在打瞌睡,听着堂侄郑成武说着事:“是我那俩不成器的儿子惹的祸,好在这俩混账还知道害怕,回家把事给我说了。”
小五子和小六子都跪在一边,心想,爹,咱们哪儿是害怕,分明是怕你被郑招娣那个娘们害了。
“招娣记恨我要算计,这闹来闹去也就是咱们族里的事,但要逼出人命了,就不是小事。”郑成武可不是他俩傻儿子,前后事一串联,说辞矛盾,这哪儿是来算计他的!郑招娣就算记恨他,害了他郑招娣也拿不到好处,真正有利益冲突的是她妹郑爱娣,陷害他是假,逼死她妹是真。
两个臭小子还好被那丫头给哄住了,这才没出大事。
郑成武是个算得上一个正人君子,是村里难得的读书认字的人,还在州县城里给人当过账房,见识是有的,格外郑重和族长太公说,“这样的人命官司闹到官府去,全族的人都要跟着不好。”
确实如此。按说宗族势力大的地方,内部就能决定家族成员的生死,比如把不守妇道的妇人沉塘之类的,这些家族内的家法,官府也是眼开眼闭过去的。没法管,也不想管。
但出了恶□□故就不一样了,这种逼死人命的事,官府是不会姑息的。
族长太公不知道是真困还是装着搭住眼皮,心想,你还真是个傻正直,县府才不会管哩!当官的最好啥事儿都不要出……就跟他这个族长太公一样,平时啥事都不管,到哪家要分家了,子孙后人来给他送送贿赂也就是了。
这年头官员考核看的是发案率不是破案率,即破案十桩不如一件案子没有,有案件要破首先就是已经有案件发生了。在这样的考评制度下,地方官最恨老百姓告状打官司、出命案。
“咱们家出了人命,本地今年考评就好不了,官老爷还不要记恨上咱们家?”郑成武在说,“那族人的日子就都不好过了。”
农业社会,每年年头争水械斗都是整村男人出去和人斗的,要是没官府来压住,光是为了争灌溉的用水,乡里各村间都能打得头破血流。而官府来做主,就要看本村与县里的关系了。
除此之外,还有生员名额等等方方面面的事是需要看官府脸色的,郑氏又不是什么强势到能让官府低头的大宗族,还是需要与官府交好的。
这理由族长太公听了倒是有几分重视了,但他又不想管事,只说:“那你去找村正。”村里出逼勒人命的事,应该叫行政官员管。“招娣真是个坏的,她娘要知道了……”直摇头。
郑成武说:“叔,去和村正说了事情就大了,最好咱们族里就给办了。”
族长太公没啥精神,“那你看?”
郑成武为难,“这……她们家里的事,除了宗族,旁人要怎么说?要我看,总要保下三娘的命,还要给她个出路。我看她姐是魔怔了,哪家家贫迫不得已要卖孩子做奴仆,也要给孩子往后个出路。”就算是卖了之后因为劳役死的,家人的出发点也不是为了弄死孩子。“卖人也有个卖法,去大户人家为奴为婢的也不是没有。她要真为了钱,也不是这样子做,怕是在泄私愤。把妹子弄死给人结阴亲,她怎么想得出来?”
族长太公慢了不知道多少拍,闭上了眼睛,想起五十年前流寇作乱、本地蝗灾,家家户户都没粮,城里不知道饿死多少人……为了一口吃的,人是什么恶都做得出,人间惨剧看到麻木。
后来日子渐渐好了,现在本地只要不是懒汉,家家户户都还能丰衣足食,人也开始变好了。真印证了“仓廪实而知礼节”。
郑招娣的恶让他想起了年轻时的那个年代。
老人家反应慢,沉吟了会儿,“哈啊……她家是招娣做户主,其妹……找户人家寄养,再结门亲。”
都十四的姑娘了,在古代也算成人了,至少在农村是这样,又不是小孩子,还需要寄养什么的?族内说起来都是亲戚,又谁真能待一个孤女好,给她说门好亲?不过是一个火坑到另一个好一点的火坑。
郑成武急道:“叔叔!这是推诿责任,真为这孩子好,不若族中出面做主给她找门好亲事。”
“责任,你也知道是责任。”太公睁开眼,眯眼打量他,“什么事都族中出面,往后这孩子在夫家过得是好是坏,族里还要给打包票?且你又知道她好不好,说给好人家,她过不好日子不贤惠,咱们家是不是还要陪绑?”
“人不是不沾事就能把事办好的,想要什么事都不沾边,只自己清净……”
“我还是你叔!”老头两眼都睁开了,厉声喊了出来,“这个家还是我做主,轮不到你指手画脚!”
郑成武憋着气,转过头,话说到这份上他作为晚辈是不能顶的。
两边家人都上来给老头顺气,太公也沉下气和他说,“你想说我理家是只会撇清责任,那你把那孩子带回去,你收养她给她指门好亲事!”
郑成武也没话说了。
做好事也要看情况,他确有良知,这个村里如他这样朴实而有良知的人也是有的,即便没读过书,做人的道理是普遍的。同情三娘的人家不少,要大家帮这女孩说话保住她的命,很多人都会声援,但要当做自家人关心她、爱护她,还要找门好婚事,这就鲜少会有人做。
毕竟都是些农户,自家的孩子都不能全安排好出路,家里再多一张嘴吃饭,还要保证给她个好出路。因是族里派下的“任务”,还必要完成,否则就是不厚道,对孤女不好。除了要名声到魔怔了的,否则谁能为了厚待别人家的孩子而割舍自家孩子的利益?
这些话在外间院子里的郑爱娣都听到了,女眷来陪她说话,听着旁人家笑话,再说几句不痛不痒的“可怜见的”“真不是个东西”之类的话,郑爱娣边应付她们,边竖起耳朵听里面的动静。
别说后来族长太公吼的那一声,他们之间的对话郑爱娣连猜带蒙知道了个大概,到得最后郑成武的沉默她也知道,但她没觉得什么,成武叔已经是个厚道人了。
正有一搭没一搭说话,郑招娣给寻过来了。
一看就她妹,郑大姐就要来拉她走,“你咋在这儿,快跟我家去。”
一旁女眷们隔开他俩,有嘴利的妇人直接叫骂开了,“你个毒妇还有脸过来!你娘要是地下有知,怕不把你这不孝女掐死!”“造孽啊!”
郑大姐都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不管三七二十一指着郑爱娣,“你又使什么坏了!你个搅家精,你到外面乱说什么!”
“三娘有什么需要替你瞒的,你做了亏心事还不敢认了?”
郑爱娣一看情形,眼圈一红马上就开始哭,“姐,你收手吧,咱家的事太公都知道了。”她深知此时哭比说一百声委屈更有用。
郑大姐气得要来打她,族里都知道了,那她拿什么给人徐家,她又还不出三百两。
还没等她动手,这院子里女人就有直接拿石头扔她的,随后其他人也动了手,郑大姐一看情形不好就只能灰溜溜走了。
阿芬跟了郑大姐一路,只见她进了村里难得一间瓦房,过一会儿又被人狼狈地轰出来了,她也是纳闷。
稍有经验即能猜到这家在这村里算是有地位的,阿芬便叫护院上去跟人打听。
护院差点叫人捶了!
他又不好直接报主人家名号,又不是光彩事最好不要折进主人家的名望。也不好说和郑招娣有关,明显郑招娣才叫人轰走。绕着圈说话,说得再客气,这些农妇见他是个可疑的外人,有人就想起来,“他是昨天到招娣家提亲的那家!”村里穿那么好的不多,徐家下人实在让人印象深刻。
当下女人们抓住债主了,差点没把他当恶人捶了。
护院这才没法,解释道:“各位大姐,小弟也是给主人家跑腿的。咱们主人家是读书人,绝不会做逼死人命的事!”
这年头读书人在百姓中还是颇得信赖的,妇人们这才不打他,却也没好脸色,“要结死人亲的是你家。”
“这不也是叫中人给骗了。”护院恨得要死,“杀千刀的中人,连读书人都敢骗。”他含糊过去,“就是主人家听这话奇怪,叫咱们一打听,才知道这结亲的人家不是个东西!亲妹子都能给害了。主人家只说要到乡下找户有死了年轻女孩的结阴亲,好叫咱们死去的小郎君到地下也结个伴,”这又不犯法,“谁知道黑心肝的连自家血亲都害。”
众人听了也是合情合理。
外面动静大了,连里面商量事的男人们都听到了,又出来问,这下两边是接上了。护院赶忙叫管家娘子过来,而郑家族人也知道了结阴亲的对方竟然是本州通判。
族长太公身子一僵,郑成武赶忙去扶住,就听老人道:“郑招娣这个孽种真是闯了大祸了!”
民对官还是怕的,哪怕胡子一大把,哪怕平时在郑家村是横着走的“太公”,见到了徐家的管事娘子也是客气。
通判,相当于知府副职,比他们县太爷还要大的官。
族长太公真是客气到家了,颤巍巍问:“不知您主人家有什么吩咐?”
阿芬根本就不想把主人家名号拿出来,又不是光彩事。最好悄没声把小娘子带走了,事情平掉,什么事都没有就是最好的收尾。只是现在都牵扯到当地宗族了,也只能和这些百姓说清楚。
“我家主人哪有什么吩咐,”阿芬带着笑,不慌不忙,看举止就是个极体面能干的管事娘子,“即是误会,就不能让人害了小娘子性命。敢问小娘子现在可安好?”
得知郑爱娣还活着,阿芬也松了口气,又问小娘子现下在哪儿。
郑家太公便说:“她有家里人照顾着。”他虽老了,此时却不妨开动了脑筋,一脸和蔼就像个慈眉善目的老翁了,“她姐姐不成样子,族里总要更照顾她些。”
没有宗族窜进来要人还好说,阿芬知道现在要人也难了,宗族管郑三娘是天经地义。便说:“请让小妇人去见上一面,也好回去和主人家回禀。”
族长也点头同意,让两个儿子陪着去。他自有小算盘,难得和大官打交道的机会,虽说算不上好事,但要处理好了也算卖了通判个人情。
他私心里还有想扣下人,和大官见一面的打算。
管事娘子还没想到这老头有这个心思,按她的常识,到任上做官,官员与当地宗族接触的事是需要考量的。心道这次差使没做好,还引来个麻烦,回去少不得要挨骂。
她在后院终于见到郑三娘,阿芬怔了半天,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好一只狐媚子成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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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据说狐狸精的真身也有很多品种的,以郑妹子现在的皮色来看——
是只焦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