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情人[修仙]

　　梦铃操纵着大大小小数十个幻境，幻境随心而结，了的是未尽之愿，问的是道途对错。
　　能到最后一关的修士，天资心性都不错，没有一进来就迷失的；但这幻境可不是一般的幻术，梦铃的天赋是洞悉人心的弱点，百花谷位置难寻，这一场考验甚至可以与修士的渡劫心魔关比靡。

　　入境四人仍是组队状态，一损俱损。
　　花灵同族虽多，但生出灵智不易，所以谷中没有单打独斗、离群索居的花灵。

　　莫婉轻松破了境，其余三人却还没过关，作为过关第一人的奖励，她可以观看其他人的情况。
　　相比前两关，这个奖励对追求修为实力提升的修士没什么用处，于莫婉却是有几分作用。

　　能看到人心所想，她或许能理清云澈同她的往事，或许就能分辨谁是情深，谁为缘浅。

　　雪地茫茫，雪山之顶有一小屋，暖炉上正烤着肉。
　　屋中能够翻看幻境的光镜九个一组，莫婉可随机选择，但能不能找到她想要的，就只能看运气。

　　一连看了三组，才翻到江陵。

　　绿杨阴里，画舫游船上丝乐不绝，一阵风吹断压帘的流苏，掀开岸上小姐的轿帘。
　　小轩窗下，紫衣男子正为妻子画眉，俊秀公子嘴角含笑，眼里满是爱意。

　　前一刻还是花好月圆，后一刻就见白发苍苍的女子躺在绣榻上，握着容颜未改的人道别。
　　“与君一世，妾无憾！”

　　虽说无憾，眼角却流出泪。
　　人世辗转，花开花落，终需别离。

　　“你可有憾？”
　　“有！”
　　虚空中的声音得到回答，斗转星移，下一世的轮回继续。

　　“黄曼与我约了生生世世，怎能失信？”
　　就算生生世世是假的，也好过醉生梦死时，魂魄不曾入梦一刻。

　　江陵常喝的酒，掺了梦铃花种子。
　　这些年来总是害怕、时时不舍，每次醒来就是剜心之痛。

　　后来，城主烧了梦铃花，收了他的酒。
　　回想起醒来的痛苦，他越来越不想醉，也不愿醉后醒来，茫茫天地间只有他一人。
　　出了秘境，黄曼是一场想忘却忘不了的梦，这世界千百女子，在江陵眼中再无鲜妍。

　　都说女子痴情，负心人多是那些朝三暮四的男子。
　　最后，黄曼却成了他的道。

　　这份痴情不知是因为道，还是因为生生世世的诺言。
　　三洲修士死后没有魂魄转世，只有凡人界才有这种奇怪的轮回；魂魄不灭就代表这个人还在，江陵原先不懂什么转世后没了记忆，就不是前世的那个人。

　　几十载的光阴对修士来说，或许只是一场闭关，太短了。
　　几十载的光阴对凡人来说，却是一辈子，一辈子或长或短，担不起一场寿命不等的感情。

　　“江郎！”
　　熟悉的呼唤传来，望江楼畔江水涛涛，流不尽的岁月里只有他停驻于此，没有破除虚幻的勇气。
　　江陵已经多年没有梦见黄曼了。

　　看到光镜中的情形，莫婉并不意外。

　　此次问心，已成一劫；堪破此关之日，就是他晋元婴之时。
　　风胥城《江水竭》走的是无情路，偏偏每一代都要出几个异类，将一本能直接修到渡劫的功法勉强改到元婴。

　　江陵是江氏历代重修功法者中进境最快，最有机会入元婴后证道的。
　　只有证道，江氏重修功法的那部分人才有机会突破元婴；若他将来飞升，《江水竭》一法两道，江氏子弟也多了一条路。

　　功法是开宗立派的根基，是家族百代的传承。
　　前人的积累只是参考的经验，每个人对同一种功法、同一条道途都有自己的理解，但大道同归，有路可寻的大道比筚路蓝缕开拓简单得多。

　　转瞬间已过十三世，每一世都是相同的开始和结局，境中人未曾厌倦。
　　莫婉知他不易，撤了光镜另寻他人。

　　光镜转换，漆黑的屋子里，骨瘦如柴的孩子捧着半个窝窝头，小心翼翼地啃食，努力用唾液和着干巴巴的碎屑，慢慢吞服。
　　他不敢大口地吃，得来不易的食物慢慢吃才能抵消饥饿感；而且窝窝头太干，会噎得人喘不过气。

　　吃完后，孩子将落在衣摆上的碎屑一一捡起，放在手心。
　　仙家府邸没有虫蚁鼠类，他仍按以前的习惯，把碎屑撒在墙角，希望家里那只大老鼠在他走之后不会饿肚子。

　　连年风调雨顺，他本出生在富足之户。
　　这是他被云氏家主带回来的第三年，云氏旁支庶子能被带回本家，这是无数云氏子弟梦寐以求的。

　　所有人都觉得他会一飞冲天，一个普通的农家子能得到云氏的青睐，可谓三洲凡人中最幸运的仙缘。

　　然而，云氏嫡女云莞一年前离世，备下的炉鼎就没什么用了。

　　资质好的被分到其他院子，资质最好的他沦为诸方博弈的工具。

　　他讨厌云氏，更厌恶那个任性高傲的大小姐。
　　若因资质惹人争抢，那他就自毁灵台，毁了惹人觊觎的资质！

　　人若没了利用价值，从云端跌落谷底不过一月。
　　云氏公子和云氏剑奴之间，只隔了一副极阳之躯，宗门做派可笑至极！
　　以为凡人都渴求仙缘的修士可笑至极！

　　一入仙门，再无回头路。
　　从今只能一往无前，唯有实力、只有争抢才能存货。

　　在云氏柴房住了五年，十三四岁的少年在冰雪中穿着单衣，身旁是堆积如山的柴火。
　　来领柴火的小婢女捏了捏他的脸，带着怜悯的表情递给他两个素包，却不知道在她走之后，孩子捧起雪将脸擦了一遍又一遍，擦完后把素包扔进雪坑里。

　　把心底的猜忌、不安、厌恶全部埋藏。
　　伺候云莞两年，为了一顿好饭，为了别人的好脸色阿谀奉承……他见多了女子表面善良、怜悯，内里狠毒、任性的面目。

　　极阳之体虽毁，但他远没有常人畏寒。
　　一年前给院子里的管事塞了一百灵石，换来的半部功法渐渐入门，就更没有寒暑感知，这也证明他已再次引起入道。
　　重踏修仙路，没了小意殷勤迎合，却有忍辱负重、韬光养晦，他的修仙路从无顺遂。

　　杀云澈！夺魂牌！入剑阁！
　　每一步都精心算计，每一次为了提升实力不择手段，只有实力才是自己的。

　　可满心算计的人，无法修成剑意，心有千千结怎能一往无前！

　　上天负他良久，终补偿了无往给他。

　　翠微峰主之女，恐怕记不得在某个秘境中曾随手将一把软剑分给某个剑阁普通弟子，云澈却永远记得。
　　“我不用剑，这剑给你！”

　　软剑无往，薄如蝉翼，但有韧性。
　　剑修用君子剑、重剑居多，就算女子也很少用软剑。

　　云澈没想到，忍辱负重难成剑意之时，会有一把软剑完全契合他的道。
　　如果和莫婉的交集，只有这些，也许他会走上另一条路。

　　可偏偏，前脚还送他剑的女修，转眼就变成个娇滴滴的小女孩。
　　云澈平日避着女人，可偏偏和翠微峰主之女，玉雪城莫氏的大小姐进了同一个秘境，最后还各自得了传承。

　　如果此时扔下她，之后出了什么意外，魂灯回溯后第一个找的就是他，三洲蓬莱，天南地北无处可逃。

　　带着个什么都不懂的娇小姐，云澈九死一生地出了秘境，一路上板着脸半点不将就，把人惹哭了无数次。

　　不知今后莫婉想起来会怎样对他，考虑了无数次杀人灭口后，终于将小姑娘送到最近的莫氏暖玉阁。

　　暖玉阁除了卖玉，还卖炉鼎。
　　看到那些备选的炉鼎每日学习如何讨好恩主，时刻讨论的是如何将身体发肤维持在最好的状态，云澈卸了包袱后刚刚好转的心情打落谷底。

　　三洲百派，选凡人做炉鼎之事由来已久，修士的善恶只凭心情，与旁人无关。
　　期间有自愿的，也有那被人或骗或绑，几十载修习，只为了恩主一朝临幸，误了道途，耗尽寿命。

　　……

　　云澈的往事太长，执念缠身。
　　每道光镜只能出现一个时辰，莫婉看见的，只有相识时他对自己的厌恶和杀意。
　　没有施舍，没有感激。

　　这和她最开始见他时的猜测完全相反，本以为云澈是个可怜人，因她怜悯相识，报恩相知，和世俗画本里的故事一般。
　　本以为，莫婉于他，是救赎。

　　未曾想，云澈于她，是恩人，是唯一见过她因《花月决》陷入最脆弱无助时的情形。

　　可见聪慧如莫婉，根据所知所见做出的猜测也不一定准确。

　　这样的人，能真心爱上一个女子？
　　他爱的，会是莫婉这般的女子？
　　云澈爱上一个女人，莫婉钟情一个男人，本是世间最不可置信的事。

　　心中波澜不惊，而今这些往事在莫婉眼里，像是别人的故事。
　　每每与云澈相见，总是沉默。

　　他始终把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既不让人烦躁，不会骤然离开，也不会毫无存在感。

　　出乎意料的是，阚思兰出来的时间很短，如果没有莫婉，她就是最快的。
　　痴心不改，纠葛难断的人，竟能这么快破境？

　　“对不起！”
　　阚思兰在心底默默道，这话却永远无法说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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