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灵牌

　　东窗事发了！
　　沈藏珠下意识地将嘴抿的紧紧的。

　　事主找上门了！怎么办，她该如何狡辩？就说她是瞎讲八道，胡编乱造？等下，小青龙孟章怎么会找上门？哦！她派严能到处找他，他若没死，自然会知晓。

　　她该怎么说？好尴尬，好想去死……
　　慢着，既然他没死，那不就是自己的相公了，和自家相公没必要遮遮掩掩的不是？

　　沈藏珠稍稍安了下心，好整以暇的抬头看未来相公的样貌。

　　他的下巴有些青色的胡茬，白净的脖子上喉结微微凸起。
　　清俊疏朗的面容，长长的睫毛垂坠，遮住了一双若寒星般清冽的眼睛。

　　好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你我既已拜堂成婚，莫说生四个孩儿，七个八个也不在话下。或者，”沈藏珠诚恳地抬头，正对上事主的一双明澈双目，“你想生几个。”

　　孟枕星低头敛眉。
　　他的手臂此时被她紧紧攥住，看她的样子，似乎短时间内也没有松开的迹象。

　　她有一双亮晶晶的眼睛，问他想生几个孩儿的语气，就好像在问早饭吃了没这般自然。

　　前些日子，魏岿跟他手舞足蹈“情景重现”他当年怎么玷污那十四岁小姑娘时，神情兴奋的像一个智障。

　　他当年入伙青龙寨，投名状便是劫狱救了寨子里的几个兄弟，当时被那县令举了火把围困在县衙，为了脱困，他便掳走了县令家的千金当人质——但他绝对没有干出玷污他人清白之事。

　　所以魏岿说，想当土匪，必须要有点奸淫掳掠的气质，所以向头领“告发”了他的兽性大发。
　　所以，这件事便传扬出去了。

　　“……劳驾，你先把手放开。”孟枕星不动声色地动了动手臂。
　　神情疏离，泾渭分明。
　　是啊，他们本来也就不熟悉。

　　沈藏珠有些被刺痛，把手松开，本能地说了一句：“对不住。”
　　话说出口却有着莫名的恼火——不是他先拽的她进来？

　　再者说了，这好像是她沈家的马车？
　　沈藏珠弓着身子正想坐下，马车却又颠簸一下，她一个站不稳，直接往他怀里倒去。

　　孟枕星一蹙眉，下意识地用手臂挡了她一下，将她推了个踉跄。
　　沈藏珠猝不及防地撞上了车柱，痛的哼出声音来。

　　孟枕星眼中闪过一丝歉意，还未出声，却听冷冷地一声响起：“孟章，你来找我，所为何事？”
　　沈藏珠收起了一开始的戏谑心情，坐在车厢软毯上，揉着肩膀问他。

　　孟枕星都快忘了自己曾叫过孟章这个名字。
　　“当年的事，我很抱歉。”他沉默了一时，才开口道，“……不知姑娘为何要嫁给灵牌？”
　　他初听此事，只觉得匪夷所思——怎会有人这么，这么傻里傻气？

　　沈藏珠深深地吁了一口气。
　　天大的委屈突然涌上心头。
　　为何会嫁给灵牌？为何？

　　若不是年幼时那一场被掳，她上一世也不会嫁给顾恪谨，受那样的羞辱，更不会被凌/辱而死。
　　她是获得了重活一场的机会，可还是没有拨乱反正，十四岁那年的事将永远的躲不过去。

　　她本该，本该有个美满的人生，可两辈子了，她都还是因为被被掳走一事，永远抬不起头来。

　　“我的人生，你一句抱歉打发了。”沈藏珠轻轻道，见对面因听不清楚反问了一句嗯？才抬起头，冷冷地看向他，“为什么要嫁给灵牌，因为我没有选择。”

　　孟枕星对上她冰冷的眼神。
　　他才注意到她那双好看的眼睛。
　　像林中迷失的小鹿，带着露水，湿漉漉地看着他。

　　“……你可以寻一个品貌相当的才俊。”他艰难地开口，说出口来却觉得有些后悔。

　　她因了被掳一事，名声早已被毁，自然是找不到品貌相当的人家结亲。

　　沈藏珠眼眶有些红了，她抬眼看了看车顶上青色的帏布，忍下泪意。

　　“照你的意思，我就算寻不到人嫁了，也不该拿你的灵牌成亲。”她轻笑起来，自嘲地看着孟枕星，“更何况，就算是冥婚，也可以选个别人，何必找你。”

　　“可惜这世道艰难的很，不仅活人看名声，连死人都嫌弃我是个声名狼藉的，不愿意结亲。”
　　“你说，我是不是没有选择？”

　　“不管当初你有没有玷污与我，早已不重要，我在土匪窝子里走一遭，就算性命保住了，在世人眼里，我都不是囫囵个儿了。”

　　“你今天若是来问我拿你的灵牌成亲的罪，不好意思。”
　　说到这里，沈藏珠倏地将头抬起来，眼睛盯住了孟枕星。
　　“你可以滚了。”

　　孟枕星棱角分明的面庞在帏布缝隙透出来的光里，很漂亮。
　　他对面的姑娘，语气冷静自持，神情疏离，似乎很是平静。

　　但他却看到了她眼睛里的湿润。
　　他并没有因她那句“滚”而恼火，沉默了良久，过了好一时才问她：“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沈藏珠被他问愣了。
　　什么怎么办，什么意思？日子总要过的。

　　“……过几日我们家要回淮安祭祖，把你的名字记在我们沈家的族谱上。”沈藏珠思索了一时，决定诚实的告诉他，沈家下一步的计划。

　　捕捉到孟枕星眼中一闪而过的慌张，沈藏珠有些报复性的快乐。
　　孟枕星一口气没上来差点背过去，语气中带着不可置信：“这不就是入赘？”

　　“正是，小轿子抬了灵牌进的我沈家，我抱着牌位成的亲，自然算是入赘我沈家了。”沈藏珠有些快乐，语速轻快，“更何况，我父亲还营私舞弊，为你脱了匪籍，上了商邑的折冲府的军籍。”

　　孟枕星越听越不像话。
　　“假造一个人的籍贯、生平、经历……令尊可真有能耐。”他有些头疼。

　　沈藏珠笑容促狭，神情都带了几分愉悦：“不光如此，我爹爹还请了一位亲戚做了你的便宜娘亲。” 她偷偷打量孟枕星的神情，见他有些头疼的样子，愈发地快乐，“既然你已入赘我们沈家，你那些七大姑八大姨尽可以都来我家投靠，我可不是一个小气的娘子。”

　　孟枕星听她说娘子这两个字的时候，非常的自然，好像真的是已为人妻。

　　他扶额。
　　“……我娘亲可不是那般爱赌钱嗓门大的女子。”他不由自主地跟着沈藏珠的思路走下去，“也没什么亲戚，兄弟倒是有那么几个……”

　　沈藏珠想到他从前在青龙寨里好歹是个六当家，自然是有一些兄弟的：“你的兄弟们也尽可以来家里，住个一年半载，我还是负担得起的。”

　　孟枕星想到魏岿那几个智障，心下有些好笑，顺着她的话音道：“他们都是今晚有酒今朝醉的人，花钱如流水，你如何负担？”

　　话音刚落，便瞧见他对面沈藏珠这张小脸上，眉头小小的皱在了一起，还不由自主地咽了下口水，紧张地说：“托你的福，我娘亲把我的嫁妆提前给了我，还给我在京城东郊外置办了一个小院儿，若是你的兄弟来了，可以去那里住，我娘亲一个月给我五两银子……”她心算了一下自己的财产，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他，“我攒了许多年，才攒了五十多两，上回派人去打听你的下落，用掉了不少……要不，我就一年出二十两银子，招待他们，你觉得够吗？”

　　她带着询问的眼光看向孟枕星，神情认真诚恳，孟枕星都不忍心笑她了。

　　头一次有人在他面前这样扣扣搜搜地算钱，还算的如此诚恳。
　　他嘴角弯了一泓笑，用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温柔语调道：“不够的话，我来贴。”

　　沈藏珠闻言，眉头立时挑了一下。
　　一个大男人，混了这么多年，应该是有点积蓄的吧？有的吧！
　　她歪着头，瞪了大大的黑眼睛看着他，问的狡黠：“住着我的屋子，吃喝自然该你出银子！是不是这个理儿！”

　　孟枕星终于笑出声来，他用右手握在嘴边轻咳了一声，权当掩饰。
　　“我既已入赘了沈家，一应衣食住行不该你家照应么？”他虽收了笑声，笑意却还浅浅地挂在面容上，“我不大清楚入赘的规矩，是不是我这四季的衣衫，出去宴请的花销，读书的束脩……都该你家准备？”

　　沈藏珠顿时觉得自己亏了，她气鼓鼓地瞪大了眼珠子，张了好几次嘴，最后才找到一个反驳的点：“你都这么大了，还读什么书，好好地给我们沈家支应门庭吧！”

　　孟枕星莞尔，突然觉得这一刻与她在这里说着闲话，闲适惬意的很。

　　他愈发的好奇，她以后有什么打算？她嫁给灵牌之后的路究竟想好怎么走了么？

　　“你……”
　　他欲言又止
　　沈藏珠奇怪的看了他一眼。

　　他坦然地问她：“你日后怎么打算的？”
　　为什么总是问日后，日后，她的日后有多紧要吗？

　　“既然和灵牌成了亲，自然是要与它过一辈子，真奇怪。”
　　孟枕星又是一阵沉默，好一会儿才问她：“难道你没有打算要与我……”

　　沈藏珠截住了他的话头，打断的犀利：“难道你这个人本人，想与我真的成婚？”她看了一下孟枕星，自尊决定她先开口拒绝，“你想问这个对吗，我不想，也没这个打算。”

　　话说完，沈藏珠便见孟枕星似乎舒了一口气，语气沉稳的说：“这样很好，孟章，他对你不住……”
　　沈藏珠闻言笑了笑，有些苦涩。
　　这样一个山野土匪，竟然看不上她。

　　可是，人家为什么要看上她？归根究底，人家当年并没有做出侵犯她的事，她又不是金子银子人人爱，更何况，人家也许已经成亲了。
　　沈藏珠有些自暴自弃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见孟枕星并没有想离开的意思。
　　“……我家住在城东青鱼街，离永昌伯府很远，所以要走一阵子，你要有事你先去忙吧。”

　　孟枕星嗯了一声，却并不动身。

　　沈藏珠不好再出声赶客，捞过一旁的荷叶袋，拿了半个酱鸭头出来。
　　“酱鸭头，吃吗？”

　　她的手指葱白纤细，捏着鸭嘴巴递在他的眼前。
　　酱鸭头酱汁浓郁，好像快要流下来了。

　　孟枕星慌张地一躲，一副生怕流在自己身上的模样。
　　沈藏珠见他拒绝的态度很明显，也就开始肆无忌惮地啃起来。

　　孟枕星面上很镇定，内心其实已经疯了。
　　怎么会有这样肆无忌惮在他面前啃鸭头的女子？

　　她是一点儿都不顾及自己的形象吧？
　　这酱鸭头一定很好吃吧……

　　孟枕星蹙眉：“你多大了。”
　　沈藏珠忙着啃鸭头，含糊道：“十八岁。”

　　孟枕星点头。
　　“和我一般大。”

　　沈藏珠闻言，吃鸭头的动作停顿了一下，问他：“……你的兄弟怎么那么禽兽，将玷污他人清白的罪名安在十四岁的你头上？”

　　继续啃鸭头。
　　孟枕星被她说的笑起来。

　　目光却被她的唇吸引。
　　若樱桃初尝，沾染了一点酱汁在唇边，洁白整齐的牙齿偶尔显露，愈发的动人。
　　“很好吃吗？”

　　沈藏珠不假思索地点头，往他怀里丢了一袋。
　　“这还有一袋，你可以拿回去吃。”她说完想了想，“也可以给你的娘子吃。”

　　孟枕星接住了荷叶包的鸭头，生怕其中的酱汁流出来，丢也不是，拿也不是，姿势僵硬。

　　“我没有娘子。”孟枕星僵硬道，“……朝廷不日便会出旨意，表彰你为节妇，届时就再无转圜的余地了。”
　　沈藏珠嗤笑：“我要的就是这样的结果。”

　　孟枕星不解：“……纵使闺誉有损，总不至于找不到人家，为何你致意要与我这灵位成亲。”
　　沈藏珠叼着鸭嘴巴，有些无奈。

　　“来不及。”
　　“来不及？”

　　“跟你说了你也不懂。”沈藏珠把鸭头放下来，用丝帕擦了擦嘴巴，“你就当我对小青龙孟章情根深种，难以自拔吧。”
　　……

　　沈藏珠见孟枕星捧着鸭头姿势僵硬，决定吃桂花莲藕。
　　她打开荷叶，黏稠稠的糖汁流了出来。

　　唯恐流下来，沈藏珠立刻低头就着荷叶，叼了一片嵌着糯米的藕片。
　　她歪着头叼着一片藕片，突然感受到了对面孟枕星的眼神。

　　似乎有点匪夷所思。
　　她几口将藕片吞进肚子里，差点没噎死。

　　捂着胸口，她用眼神拼命示意孟枕星。
　　孟枕星不明其意，沈藏珠一把抓过他的手，示意他给自己拍背。
　　孟枕星终于领会精神，在她背上使劲儿拍了几拍。

　　终于咽下去了……
　　“人家吃东西的时候，你这样盯着看，多不好意思啊。”她劫后余生地拍着自己的胸口抱怨地看他一眼。

　　孟枕星有些抱歉。
　　不怪他盯着看，实在是，他从没有见过有女子在他面前吃的这么肆无忌惮，这么香甜，这么好看……

　　沈藏珠看他一眼，把莲藕推在他的面前：“这个也给你吃？”
　　他客气地推辞：“不必了，你留着吃吧，我觉得……你大概会不够吃。”

　　沈藏珠听他这么说，连忙把桂花莲藕收回来，又看了看他那张俊美无俦的脸，疑惑道：“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你？”
　　孟枕星心下替她答了，自然是那日无想山上。

　　不便多说，眼见着天色已晚，想着还有要事，便也不再逗留，与她说了声再会，便飞出了车轿。

　　后面一辆车的种玉坐在车把式旁，眼见着一个人自车中飞出，又倏地一下不见了，懵道：“赛妈妈，我方才好像见有什么东西从姑娘的车里飞出去了……”

　　赛妈妈的声音瓮声瓮气的，自车内传出来：“自打姑娘与灵牌成了亲之后，她身边哪怕飞出一只狗，我都不稀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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