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灵牌

　　回到城东青鱼街珍珠巷沈家时，暮色已四合。
　　进了门子，二婶娘朱氏便吩咐了厨房，晚饭摆在沁梅院，全家一起吃。

　　沈藏珠的母亲王氏虽是长子长媳，却是个没主意的，老太太牛氏五十多了，热衷于打太极搓麻将听小曲儿，也是个不管事的。故而家中一应事宜都是朱氏打点，此时她这般安排了，众人便也都没什么异议，各自回房换衣梳洗。

　　沈藏珠领着种玉和青棠，回了屋子，呆坐着任青棠给她下首饰，重梳头，心里却一直在思量。
　　她与陈绰自小便要好。

　　父亲因是长子，任职商邑知县时，便将老婆孩子、母亲牛氏都带在了任上，陈绰十二岁上母亲故去，牛氏心疼外孙女，便将陈绰接回来亲自教养，也算是与沈藏珠一同长大。

　　陈绰是个小性儿的人，家里做衣裳、买首饰，都会一视同仁，若稍有疏忽怠慢了陈绰，她便会暗自哭上一阵子，但陈绰小性儿归小性儿，却从不闹腾，两人之间也从未有过龃龉，相反，感情还很好，所以发生在绰园的事，让沈藏珠十分不解。

　　这样看来，上辈子顾恪谨与她，应该是绰表姐在其中牵的线。
　　先与那顾恪谨有了约定，之后便摆了宴，让那顾恪谨前来相看，若中意了，后面的动作怕就是上门议亲了。

　　想到这里，沈藏珠周身一寒。
　　无论如何都不能再重蹈覆辙！

　　想到这儿，见头发已梳了家常的样式，便遣了青棠下去，唤了种玉来。

　　“昨日要你打听的，你再多加几句说与你哥哥。”见种玉穆着一张小脸，有些严肃，沈藏珠一边说着，一边将桌上的窝丝糖递给她，“你拿手捧着吃，别掉一地……”

　　种玉爱吃糖，坐在一旁捧起来小口小口的吃。
　　沈藏珠用慈母的眼神看着种玉，又道：“……谣言打哪儿来的，继续查，最重要的是打听打听那青龙寨六当家孟章的下落，是死是活，如今在何处……”

　　种玉不解地看她：“打听那人干啥？姑娘还想秋后算账吗？”
　　沈藏珠一脸你不懂的表情：“……你仔细想想，谁最有可能散播我被人睡了的谣言？”

　　种玉摇头：“表姑娘？”
　　沈藏珠一怔，道：“这个也有可能。你再努力想想，还有谁？”

　　种玉努力地连糖都不吃了，还是想不到：“莫非是姑娘的仇人？”

　　沈藏珠一脸鼓励的神情，开始启发她：“你想想，这个谣言散播出去，会有什么后果？”她用询问的眼神看着种玉，得到的反馈却是一脸茫然的种玉，只得无奈地自我解答，“第一个后果就是我的名誉毁了，嫁不出去了。第二个后果，嫁不出去了，是不是只能嫁给睡我的那个人？”

　　种玉听得津津有味，连窝丝糖都甩到一边去了。
　　沈藏珠越想越觉得自己推论的，极有可能是真相：“所以，散播谣言的那人，极有可能就是青龙寨那个六当家！他当年在寨子里偶然见了我，惊为天人，立刻情根深种，为了占有我，他便到处散播这个谣言，想逼我就范……”

　　种玉张大了嘴巴，觉得自家姑娘说的很有道理，但还是发现了其中的漏洞。
　　“那后来六当家来娶您了吗？”

　　沈藏珠遗憾地摇头：“老爷是朝廷命官，他是匪贼，怎么可能会有交集。”
　　种玉嘟着嘴，小声道：“姑娘，若这谣言是那六当家的传出来的，那他也不是一个什么正人君子。”

　　沈藏珠刚想说话，便听外头青棠道：“姑娘，厅里喊过去呢。”
　　沈藏珠应了一声，带着种玉出了屋子，一主二仆慢吞吞地往花厅走去。

　　她的推论这会儿想想也不大大可能，为什么呢，她当年根本不知道哪个是青龙寨六当家！更别提见过了。

　　她糊里糊涂地被捆成粽子上了山，之后就被关在了山间小屋，后来是父亲领人救了她，啥事也没有……

　　但她这辈子却想和青龙寨扯上点关系。
　　上一世，她虽在内宅，却也断断续续地知晓一些家国大事。

　　武帝奢靡，天下动荡，各地都扯了造反起义的大旗，青龙寨劫富济贫，揭竿而起，这才被官府通缉，武帝二十七年，也就是她十九岁的时候，青龙寨起义军已经攻陷了山东、河南、山西、湖北，可谓是天下大势，只是后来，听说青龙寨起了内讧，似乎大部投诚了某一个造反的诸侯……

　　接下来的事她便不知道了，但青龙寨确实出了不少英雄好汉，若是能找到那个六当家小青龙孟章，叫他娶了自己……
　　说不定，自己日后还有大富贵呢，比如，当个什么开国英雄的夫人？指不定就能封个什么一品诰命夫人呢。

　　沈藏珠越想越激动，突然就情绪高昂起来。
　　转念一想，万一那六当家奇丑无比？
　　沈藏珠摇了摇头，决定先不想这件事，吃了晚餐再说——真的很饿。

　　今日沁梅园人到的挺齐，老太太牛氏穿了一身素衣短打，大概率方才是在小院儿里练太极。二婶娘朱氏、三婶娘林氏，六妹妹宝意，七妹妹玉藻，才桌子高的八弟沈沐。

　　没了。

　　大哥沈濯、二哥沈泓、五弟沈润在九思书院读书，三姐沈琼珍嫁了人随夫君去了江浙任上。
　　家里的男人们，沈藏珠的爹爹沈景廉在外头喝酒，二叔父沈景暄在外头喝酒，三叔父沈景腾……也在外头喝酒……

　　家里只剩女人们。

　　朱氏一向是先开场的，她招呼着坐下，于是家里人便挤着坐了一桌。

　　菜都是些家常菜，朱氏食不知味地点名：“藏珠啊，你身为家里现在最大的姐姐，往后做事还是要谨慎些，就拿今日来说，没出事还好，出了事该怎么办？你不为自己个儿想想，也得为家里的两个妹妹着想啊。”

　　沈藏珠哦了一声也没打算反驳。
　　她二婶娘是个妙人，出身商贾之家，虽然人自私了点，太过看重利益了点，在外头却是护犊子的很，沈藏珠的母亲好性儿，她在伯府受了委屈，回回替她讨公道的，却是这个二婶娘，她至今还记得那一回二婶娘和董氏对骂的情形，所以她如今说些什么，哪怕是不中听的，沈藏珠都不打算反驳。

　　朱氏听沈藏珠哦了一声，继续专注眼前那盘笋烧肉，有些纳罕——这个四姑娘，从小就话多且密，你说她一句，她能有八百句等着，惯是个爱争辩的主儿，今儿怎么转性了？

　　她有些不甘心，继续道：“如今你六妹妹已经许了人家，可你七妹妹还没着落呢，你总得收敛点性子。”

　　她刚说完这句话，就听沈藏珠啊的一声叫出声来，朱氏如临大敌，以为沈藏珠要和她吵架了，却见沈藏珠却面色变幻了一下，又恢复了正常。

　　为什么大叫，因为沈藏珠想到了六妹妹的婚事。
　　上一世，六妹妹许了工部员外郎赵启的二子赵世诚，赵启虽然只是个从五品的员外郎，儿子却有出息，算起来，今年底便会中了科举，成绩还不错。
　　只是中了进士之后，便看不上六妹妹的家世了，寻了个理由退了婚，六妹妹从此一蹶不振，拖到她死的那一刻都还待字闺中。

　　沈藏珠感慨了一下，沈家女儿的婚事怎么都那么坎坷，心里却打定了主意，要帮六妹妹一把。
　　老太太牛氏出身诗礼人家，最是讲究食不言寝不语，此刻听沈藏珠叫了一声，便道：“老三媳妇，你话太多了，还有你藏珠，突然一嗓子吓得我筷子都掉了。”

　　王氏其实是赞同朱氏的话的，此刻见老太太发话了，便打趣道：“我看是母亲夹错了菜又不想吃，偏怪在咱们藏珠头上。”

　　林氏今日并没有随着去绰园，听了几句大概，此时也随着说了几句：“要我说，咱们家藏珠是个有福气的，一定能找得到如意郎君，至于玉藻，才十三，慢慢说，总能找着合适的。”

　　沈藏珠环顾了这桌上的亲眷，突然热泪盈眶，忙低了头拭泪。
　　若不是有了重生这个机缘，她到死都是遗憾的。
　　这一家子各有心思，却到底心是亲的，还是比外人强。

　　宝意却偷笑起来，捣捣沈藏珠的胳膊，揶揄道：“四姐姐，你这是羞愧地哭了么？”见沈藏珠反手拧了自己一把，忙躲了躲笑着小声说，“四姐姐不必觉得愧对我和七妹妹，你早日找个如意郎君嫁出去，日后和姐夫一道护着我和七妹妹，这样才最好。”

　　沈藏珠听了六妹妹的话，感慨极了。
　　上一世顾恪谨别说护着她的自家姐妹兄弟了，连陪她回娘家都不肯，生生隔绝了自己和妹妹们。

　　这一世，她一定不会再跳入顾恪谨这个坑。

　　吃了饭散了席，沈藏珠和两个妹妹一个弟弟玩了会蝶几图，便回了东北角小院不提。

　　到得第二日，门房便递了帖子到朱氏那里，却是永昌伯府董氏的帖子，言说伯府的琉璃花房花开的正好，三月三上巳节邀请沈家三位姑娘前去赏花。

　　朱氏捏着这个帖子，像拿了个烫手山芋。
　　超品的伯爵府给正五品的郎中下帖子，真是稀罕。
　　沈家最大的官便是沈景廉，朱氏她相公沈景暄只是个正六品的户部山西清吏司的主事，老三沈景腾更是个无业游民……

　　说到底，还是昨日沈藏珠惹得官司。
　　朱氏当然也想攀上伯府，只是昨日那伯府世子的行为着实下作，她们一家子又在表姑娘那里表了不攀高枝的决心，不好打脸，这便拿了帖子去问沈藏珠。

　　沈藏珠正在王氏房里给母亲缠线，听了帖子的事，直接拒绝了：“婶娘直接回了吧。”
　　朱氏忍下一丝可惜，斟酌了许久，推说四姑娘染了风寒，回了。

　　只是这一封帖子回了之后，连着三天，伯府都下了帖子来邀。
　　都一一回了。

　　第五天，沈景廉过问了此事。
　　“今日在大朝会上，永昌伯突然喊住我说话，虽是些有关儿女的闲话，却似乎有与咱家结亲的意思。”沈景廉摸着胡须，坐在王氏的屋里头，与她商量，“我心中忐忑的很，搪塞了几句。”

　　王氏一听，便将那日顾世子唐突沈藏珠一事道出，又将伯府接连四天下帖子的事说了。

　　沈景廉搓着手发愁：“永昌伯虽是世袭的爵位，几代下来都是些纨绔，但树大根深，与朝中许多人事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若是轻易得罪了，我也不好自处。”

　　王氏听到这儿，也有些思虑：“若那顾世子是个端正的人品，这桩婚事可真是极好的，可惜……”
　　沈景廉有些犹豫：“……说是唐突，是不是其中有些什么误会，我打听那顾世子名声不差，在宫里当差当的也不错……”

　　王氏摇摇头：“我瞧着女儿似乎对那顾世子厌恶的很……相公，你可千万要谨慎，万莫误了女儿一生。”
　　沈景廉听王氏说的吓人，嘟囔了几句：“哪至于如此。”

　　王氏却不然，这几日女儿日日在她屋里头缠着她，做什么都要邀着自己一起，连去个净房都要打着帘子和自己说话，害她连打麻将都没时间去，不过也知道了女儿对这永昌伯府的态度——那叫一个深恶痛绝。

　　虽然她也弄不清楚女儿为啥这么厌恶永昌伯府，但疼女儿总归是没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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