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灵牌

　　孟枕星赶到这座位于城郊的偏僻小院儿的时候，老七魏岿正与沈家的五小子沈润抱头痛哭。
　　“你不喝完这一壶，就找不到老婆！”
　　“呜呜呜，说得好像你有老婆似的。”

　　孟枕星感慨良多。
　　一来感慨，他的弟兄怎么会这么不要脸。
　　二来感慨，沈藏珠一家子是不是有病？

　　老男人中男人小男人，齐齐上阵，就为了喝倒青龙寨仨大小伙子。

　　老七魏岿，老九常留山，十一当家孙鹏举。
　　说真的，这里面除了魏岿比他小一个月，另外两个都二十大几的人了，还每天恬不知耻地跟在他后面喊六哥。

　　六哥，猫儿春那里给我会个帐。
　　六哥，我在朝雨楼为你订了一桌席面，怕你不敢抛头露面，就先吃了，你叫山风给我们会个帐。

　　六哥，我给你买了俩做饭贼好吃的厨子，月银你不要给他太多，一个月二十两足够。
　　六哥……
　　请滚，好吗？

　　正感慨，见一个小丫鬟打房里头出来，高声喊赶车的：“牛把式，你人呢，姑娘要回珍珠巷了”
　　正熙熙攘攘喝酒划拳的小院儿一下子安静了，然后就哗地一声，又开始鼎沸起来。

　　孟枕星知道那个牛把式，方才醉醺醺地和他们国公府的小厮孟安吹牛：“……要知道帝京这关系网可不得了，我们巷子口那家卖猪头肉的，你万万不会想到，他可是青弋滩上养鸭大王的亲哥哥！我牛二，普普通通一个老头儿对吧，你晓不晓得我后台？那是咱们沈家老太太的本家亲戚！还没出五服！”

　　那小丫鬟寻不到牛把式，疑惑地打了帘子进了内室。

　　孟枕星在门旁犹豫了半晌，又听里头乒乒乓乓地，常留山大着舌头在那里喊：“……不成，照你这话说，赶明儿你们回乡祭祖，咱们六哥是要与那两个大着肚子的少奶奶站一块儿，那成何体统？”
　　对面男人也大着舌头说着醉话：“……四姑爷横竖也到了地下了，讲究这个好没意思，如今墓也起了，再去祭祖给姑爷上个名字，待过几年，我们家四姑娘过继个孩子，你们哥哥也有后了，岂不是美事一桩？”

　　……

　　孟枕星默默地转了身，还未抬脚，便听后头有小丫鬟的脆声响起：“……我再去寻一寻牛把式，找不到再着人去雇个车便是。”

　　沈藏珠幽幽地跟了一句：“不要雇车，这一趟怎么说都要五个大钱，不蹭爹爹的车，我不甘心！”

　　赛妈妈听了姑娘的话，发愁道：“挣钱怎么这么难！ ”

　　沈藏珠幽幽地声音再度响起：“……赛妈妈，我就不一样了，我觉得花钱比较难——怎么能把这五两银子花到下个月，好难……”

　　沈藏珠环顾了一圈小院里喝的正狂野的各位亲朋好友，一阵怒火响起，拔腿就往门外冲，冲到门外好远的一棵大槐树下，抬脚就踢，踢了好几下，又指着大槐树破口大骂：“好你个死鬼孟章，找人来讹我是不是！真够阴的！你大爷，今儿来仨弟弟，明儿再来俩哥哥，过几日是不是再来几个小妾姨娘！我是开善堂的啊！”她又踢了两脚，不解恨，又骂，“明明活着，还不娶我！我就要看看你要娶哪个！我就把话放这儿了，要是你能娶一个比我漂亮端庄大方可爱有才华的，老娘就当场抹脖子！”

　　小丫鬟种玉倚着门哀怨地看着自家姑娘，自言自语道：“比姑娘漂亮的少，可比姑娘端庄大方可爱有才华的，多的是吧……”

　　孟枕星默默地替小丫鬟种玉把可爱俩字划掉——比沈姑娘可爱的，好像也没几个。
　　诶，他在想什么？

　　沈藏珠解了气，踢着地上的土往小院儿门走，还未行至门前，就看见门前立了一个人。

　　一个在暗夜里自体发光的青年男子。
　　特么地，怎么会这么好看？

　　沈藏珠本能地羞涩了起来，过一时才打了一个激灵。
　　“……孟章，你什么时候来的？”

　　孟枕星默了默，诚实作答：“从你说死鬼孟章的时候。”

　　变态，死变态。
　　偷听别人骂人的变态。

　　沈藏珠心里默默地骂了一通，这才面不改色地问：“这里头那三个骗吃骗喝的是你兄弟吧？”
　　孟枕星不禁感慨，骗吃骗喝这四个字形容太过贴切，简单明了地概括了他三个弟兄的前半生。

　　沈藏珠脚往门里头挪，挂着笑跟孟枕星道：“您一个已故去的人，就不请您进入喝两杯了，您自便吧。”

　　孟枕星叫住她：“我送你回珍珠巷。”他下巴冲呆住的种玉和赛妈妈微扬，“你的奶娘和那个傻丫鬟，我派人送他们回去。”

　　沈藏珠计较了一下。
　　不仅可以省五个大钱，还能把赛妈妈与种玉送回去。

　　合算！
　　至于为何孟章要单独送她？
　　莫非是改变主意，打算与她喜结连理，送入洞房……嗯？嗯！她在想什么？

　　沈藏珠叫种玉拿个帷帽给她：“我都是被朝廷表彰过的贞洁烈女了，还是要注意下自身形象。”
　　自觉认领傻字的种玉却没理她，和赛妈妈被人领着往一旁的车去了。

　　？？？
　　一点都不担心她的安危？

　　沈藏珠踢了踢脚下的土，听了听院子里毫无停歇之意的划拳声，看孟枕星已然走在前面，便跟了上去。

　　沈藏珠的这间小院儿，是王氏为她置办的新房。
　　毕竟资金有限，只能捡地价低的位置，好歹在朝阳门城墙根下，毗邻青弋河，柳枝初发，垂坠摇曳，隐隐又有船只呜鸣的声音，整个世界似乎都安静了。

　　沈藏珠低着头踢踢踏踏地走路，不时踢走几个小石子。
　　孟枕星忍了又忍，停驻脚步，道：“……你的鞋子要踢坏了。”

　　沈藏珠本就走在孟枕星的身后，他这样猛的停住脚步，沈藏珠一下子撞在他的后背。

　　“……”沈藏珠捂着额头，原地无声抱怨。
　　孟枕星抱歉地看向她：“……抱歉。”

　　沈藏珠埋怨地看了孟枕星一眼，这才揉揉额头继续往前走。
　　“你既然来了，怎么不进去喝杯酒？”她想着他方才在门口观望的样子，有些奇怪。

　　孟枕星垂下眼眸，嗯了一声：“贸然出现，怕吓着你的家人。”
　　沈藏珠无所谓地摆摆手：“我的父兄都是见惯了奇奇怪怪事情的，他们才不会被吓到。”

　　孟枕星微微一顿，问她：“……你是几月出生的？”
　　“五月初二。”沈藏珠不知不觉走在了前面，迎着四月的暖风，“马上就过十八岁的生辰了。”

　　孟枕星与她闲聊着：“…我是正月初七。”一股香甜的味道钻进来，沁人心脾，“这是什么味道……”
　　沈藏珠狐疑地闻了闻自己的手，有些不好意思道：“我晚餐吃了芫荽，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味儿。”

　　孟枕星笑了笑，与沈藏珠并肩而行。

　　“你在京城是常驻还是过路？还在青龙寨吗？”沈藏珠对他很是好奇，“我下午与你这三个弟兄见了面，他们叫我嫂嫂，我还有些忐忑，就给了一人一个荷包，里面各装了五两银子。”说到这里，她肉痛极了，有些犹豫地抬头看他，“也不知道你们那边的礼节是什么样，就怕怠慢了他们。”
　　孟枕星想到方才她在那里发愁五两银子怎么花到下个月，有些意动。

　　“京城有人管着他们。”孟枕星笑道，“你不用惯着他们。”
　　沈藏珠嗯了一声，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他：“你要在京城常驻么？”

　　孟枕星轻笑道：“我在京城大约要待半年。”他指了指尚有些星光微动的天际，“就住在东内大街。”
　　沈藏珠动了动嘴，没好意思问他为什么不能现身，娶了她。

　　孟枕星侧脸去看她，眉宇间带着问询。
　　到底是重活的人，沈藏珠闭了闭眼睛，复又抬眼，乌亮亮的眼睛对上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若星子一般冷洌。
　　“我长得不好看吗？”她停住脚步，扯住了孟枕星的衣袖。

　　孟枕星感受到了她轻轻拉住衣袖的犹豫，他也在犹豫，慢慢停下了脚步。

　　少女离他很近，近到他可以看见她纤白明媚的脸庞上，有些毛绒绒的。
　　她的眼睛像密林深处迷路小鹿的眼睛，大大的，黑黑的。

　　她的嘴唇若樱桃新绽，莹润的粉，淡淡的红。
　　摄人心魄。

　　孟枕星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可她却又上前一步。
　　少女咄咄逼人。

　　“还是我性子不讨喜，年龄太大？又或者是我家世不够显赫？”她越说越气，委屈极了，“可你也只是一个土匪呀！”

　　其实她知道她生气的好没道理。
　　十四岁时的事与他无关，如今抱了牌位成婚，也与他无关，甚至，他们今天也只是第二次见面而已。
　　可她就是生气，没来由的。

　　第一次有姑娘家在他面前委屈成这个样子。
　　孟枕星有些歉意，可还是诚恳地告诉她：“对不起，我不能娶你。”

　　沈藏珠抽抽鼻子，揉揉眼睛，长舒了一口气。
　　“我知道。”她又恢复了以往的神情，抬脚继续往前走，“是不是你早有了心悦之人？”

　　孟枕星随着她的脚步往前，心内却茫然一片。
　　他心悦的人。
　　他心悦谁？
　　他不知道。

　　略过这个话题，她与他静默地走过一段闹市的街口，有变戏法的变出了一树绿枝叶，引得一众围观百姓拍手叫好，又有小贩举着糖人糖兽叫卖走过，留下一路甜香。

　　沈藏珠有些低落，懒懒地指着糖人小贩说：“我顶不爱吃糖人了，我六妹妹回回出来都要吃这个，我看着就觉得她在吃吹糖人的口水。”

　　孟枕星听她形容的贴切，笑意浮现。
　　“这条街上卖的许记糖霜球很好吃，酸酸甜甜的，”沈藏珠咽了一口泛起的口水，又指着那家琉璃记的绸缎铺子道，“他家有江南来的布料，好看的很，只不过常年订不到罢了。我娘亲总说我胖，要我少吃点，要不然做衣裳费料子，她还说六妹妹七妹妹做衣裳只要十尺布，我得要十五尺……你说我是不是亲生的？她怎么没想到是我个儿高啊。”

　　孟枕星听她絮絮叨叨地说着些孩子话，有种俗世中的满足感。

　　待走过一间寿衣行，孟枕星似乎想到了什么，问她：“你与那永昌伯府的顾恪谨有什么恩怨？”
　　沈藏珠忿忿道：“……就是觉得他人品低劣，相貌丑陋，看到就想打他的恩怨。”

　　孟枕星皱了皱眉头。
　　顾恪谨人品的确低劣，只是相貌丑陋算不上吧。
　　“我听闻顾恪谨在京城素有双俊的美名……”孟枕星道。

　　沈藏珠奇怪地看了孟枕星一眼。
　　“我可是朝廷表彰的贞洁烈妇，你在这跟我讨论别的男人做什么？”

　　孟枕星语塞，过一时才揶揄她道：“你是贞洁烈妇，为何与我同行？”

　　沈藏珠脱口而出：“那能一样吗？你是我的……”
　　相公啊。
　　话说到这里，戛然而止。

　　沈藏珠慌慌张张地看了孟枕星一眼，却发现他眼眸中星子般的光彩。
　　他知道她想要说的是什么。

　　空气中似乎弥漫着甜丝丝的气味。

　　就这样静默着走了一段路。

　　沈藏珠突然停住了脚步，戳了戳孟枕星的胳膊，神情严肃。
　　“孟章，我想问你一件事。”
　　孟枕星嗯了一声，也停住了脚步。

　　沈藏珠皱着眉头，认真地问他：“你不是说送我回珍珠巷吗？你的车呢？你是走着送我吗？”

　　说完弯腰摸了摸自己的脚踝，酸痛极了。

　　孟枕星展眉，笑意漫上他的眉宇。
　　“就一架马车，去送你的傻丫鬟了。”

　　沈藏珠差点想跪倒在地。
　　为了省五个大钱，自己累个半死，这是什么鬼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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