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霹雳]贫道只想当个安静的道士

　　九章书社之内，兵戈之音渐息，飞溅的血花逐渐冰凉，失了温度，渗入泥土成了暗色的一团。

　　熊熊大火在夜色中极为明亮，木料燃烧的声音也越发清晰，冲天的红光在夜幕下似血一般不祥。浓郁的血气笼罩在这片土地上，将曾经的宁静安详撕得粉碎。

　　百余黑衣人包围住中央的一处庭院，目光冰冷地静静注视着中心的两人。

　　死亡、血色，交织成乱世中的悲歌，燃烧的火焰再炽热也暖不了冰冷的人心。

　　强忍着泪意，姬云霓颤抖着贝齿咬住下唇，不让懦弱的眼泪在敌人面前掉落，徒让人看了笑话，心中的悲恸与无力强撑着最后的倔犟与尊严。

　　紧紧握住手中的法扇，姬云霓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地面上再无生息的尸体，眼中痛惜更甚，胸口起伏的不再只是呼吸，而是深深的恨。

　　看着周围已经停下攻击、围而不杀的杀手，无辙迹捂着肩上的剑伤默默站在姬云霓身侧，目光扫视中带着审视与了然。

　　这些杀手的实力不弱，组成的阵法完全可以致他们二人于死地，更不用说一旁虎视眈眈的黄衫文士，若真想杀人，他们绝对活不到现在。这般行动有序、令行禁止的配合，显然培养许久，非一般大势力有这个财力物力人力，对他们二人也是心有顾忌，这才留下命来。

　　了然姬云霓背后牵扯的势力，还敢同时得罪藏剑山庄、七秀坊还有儒门天下，整个苦境都找不出几个。但真正敢动手，甚至如此干脆利落不怕结仇的，如今看来，敌人是谁显而易见了。

　　“颜望舒让汝等来时肯定说过不许伤了姬云霓的性命吧。”止住肩上的血，无辙迹这才开口说话，在场众人以及黄衫文士都沉默了。

　　沉默，有时候也是一种肯定。

　　收起手中佩剑，无辙迹洒脱地挥了一下有些凌乱的衣袖，将袖摆的褶皱抚平。

　　自身的伤势看着虽重，却避开了所有的致命之处，只意在压制他们的反抗，根本没打算取命。如今再看他们的态度，今晚显然不会有事了。

　　“什么？”姬云霓却瞪大了眼睛，震惊地看向身边语出惊人的无辙迹，不敢相信居然会是从前的熟人下的杀手，她宁可相信这只不过是寻常的江湖仇杀。

　　“哈，不愧是无辙迹学弟。”一声轻笑，却是自东边的废墟中传来。

　　火光之中，一名紫衣劲装的秀气儒生翩然落在高高的屋檐上，在泛着红光的夜幕下丰神俊逸，如圭如璋，与此处的杀戮格格不入。

　　优雅地摸着檐角的骑凤仙人，俯瞰向地面，儒生温润的唇角含着笑，对姬云霓的愤怒视若无睹，悠闲得就像是观花走马的贵公子。

　　“若只是教化人心、安分守己，我们不会对汝动手，毕竟也有学海同窗的情谊。”说到这里，紫衣儒生温和的语气陡然而下，看向姬云霓的目光带着隐隐的愤怒和轻蔑，“但汝肆意挑拨各个势力，消磨其余人的力量却做不到斩草除根不留后患，那么就要有承担后果的勇气。”

　　“学长。”无辙迹面色凝重，没想到曾经万事不理的学长居然投入了颜家门下，如今更被派遣来主持西武林事物，看来颜家是打算对西武林动手了。

　　“兄长，何必与他们废话。”黄衫文士愤恨地看向姬云霓，他上次是运气好留了一条命，这次有兄长撑腰，一定不会再出问题。

　　“颜家，我记住你们了！”姬云霓握紧了手，指甲刺破了掌心，纤细的指节间泛着苍白，此时恨极怒极却又无可奈何，现在就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哪里还有反抗的余地？

　　当年梅雪之宴上颜望舒羞辱自己，那时候自己忍了，毕竟也有做错的地方被人抨击。如今她来到了西武林，却又毁门灭派，简直欺人太甚，此仇不共戴天！

　　“哈，姬云霓，汝当初脑子拎不清，没想到几十年过去，汝依旧不甚聪明。”又一声嗤笑传来，一名青衫儒士从北边缓步而来。青衫下摆是飞溅的血珠，点点如红梅，清雅又肃杀，足下靴子饱饮了鲜血，一步一个脚印。

　　挥了一下手中锋利的剑刃，甩去上面还未凝固的血珠，青年儒士这才看向狼狈不堪的二人，轻佻的眉眼在火光下泛着妖异的俊美：“既然选择了疏楼龙宿，那么我们灭了汝又怎么能说不对？不过是立场之分，别什么记不记得住了。”

　　“再说了，好好的七秀坊不待，非要来这苦寒之地当一个莫名其妙的书社社长瞎掺和。汝说，若是汝现在在七秀坊，吾等还会动汝吗？”冷冷一笑，青衫儒生语气一凝，手中长剑划出一道刺眼的白虹。

　　剑芒飞速袭向姬云霓的脸庞，冷厉狠辣，快到来不及眨眼。

　　“噗”无辙迹横剑在前，却是抵不住这锋芒，剑气击穿了他的肩胛骨，带着溅起的血珠擦着姬云霓震惊的脸庞险险而过。

　　“学长。”无辙迹咬了咬牙，竟又是一名昔日同窗，看来颜望舒对西武林的重视超出寻常，加派了不少人手力量，“藏剑山庄与七秀坊都不是能轻易得罪的，还有一个儒门天下的辅师，学长汝不应对姬云霓轻动刀兵。”

　　“学弟之前说得很对，吾是不敢动姬云霓，颜家主也说了不伤她性命。”见伤了无辙迹，青衫儒士不甚在意地耸了耸肩，笑得很是漫不经心，甚至还带了一丝无辜，“可是汝明知道吾不敢动她，却还是挡在了她的面前。学弟，汝够傻啊。”

　　无辙迹抿了抿唇，眼中闪过一丝暗芒。

　　确实，姬云霓就是他的软肋，他的弱点，让他的冷静果断变成了迟疑犹豫。不过颜家来得太快，快得出乎预料，也太过无情，让他来不及为九章书社布下足够的后手，甚至来不及撤离西武林。

　　太快了。

　　无辙迹暗暗叹了一口气，即是感叹颜家来势汹汹，也是感慨儒门天下居然如此快速地在苦境占有一席之地，发展到不能轻动的地步，让颜家果断选择西武林做最后的阻止，不容疏楼龙宿再沾手除魔之事，为儒门天下的发展再添助力。

　　虽然儒门天下并未派遣人手来此，但疏楼龙宿的眼线就在九章书社，随时注意着西武林的动向，可以说人不在此，却对此处了若指掌。

　　姬云霓背后牵扯的势力复杂，是眼线最好的保护伞，也是儒门天下最好的前沿，当初疏楼龙宿愿意与姬云霓合作也是看在这一点上，不然也不会给予许多方便。

　　终究，九章书社到底成了颜望舒和疏楼龙宿斗法的牺牲品，成了棋盘上的一枚死棋。

　　无辙迹眼中黯淡一瞬，不过这也是他早有预料的事情，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样快，连一点保留的余地都没有就被摧毁了。

　　“无辙迹学弟，何必还要继续蹉跎岁月呢？如今的武林正是风起云涌之时。”看到无辙迹的不语，紫衣青年握着折扇很是惜才地劝了一句，“学弟的才情当年在学海无涯就令愚兄叹服，何必埋没在此？”

　　“汝也别劝他，他想当痴情种，咱们还能拦着？”青衫儒士讥讽一笑，白了一旁一脸羞愤的姬云霓一眼。无辙迹的心思他们这些人在学海时就看得一清二楚，能瞒得了谁？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也不知姬云霓为何拒绝，还非要搞事。荒废自己也就罢了，还拖着一个无辙迹一起荒唐。

　　“大丈夫何患无妻？为了这么个女人甘心在这种地方窝着，真是明珠暗投。”黄衫文士是第一次知道这件事，不可思议地打量了一眼姬云霓，想不明白无辙迹为何会对这个女人死心塌地，甘愿放弃自己的前程，他还是第一次听到自家兄长服输。

　　若说美貌，姬云霓确实美，但美貌能当饭吃吗？更何况，姬云霓貌似也不太聪明，手段虽有但不足以自傲，有所凭恃却不会善加利用，非要逞强硬干，实在没找到一点卓越的能力。

　　不过是个不服输的小姑娘罢了。

　　被人如此品头论足，姬云霓羞愤欲死，脸色苍白，气得浑身都在微微颤抖。

　　“龙首的人你们已经杀了，还不速速退去！”摇了摇头，拒绝了他们的劝说，无辙迹知道颜望舒此次是容不下疏楼龙宿任何的眼线势力了，铁了心要送姬云霓离开西武林。

　　也罢，不过是成王败寇，既然选择了站队，那就要敢承接后果与失败。

　　“哈，无辙迹，家主很是欣赏汝，哪天想开了，颜家的大门一直为汝敞开。”紫衣青年握着折扇，朝无辙迹微微一礼，随即带着颜家的人如流水般退去，再不见一丝踪迹。

　　等再无他人在场，姬云霓和无辙迹飞速巡视了一下九章书社的驻地，希望还有幸存者。

　　大火将昔日熟悉的屋舍点燃，除了满地凌乱的尸体，再无人生还。火舌舔舐着雕梁画栋的房屋，将一页页书卷焚烧殆尽，迅速抹除着九章书社的一切痕迹。

　　花卉树木、亭台楼阁在火焰中扭曲化灰，正殿粗壮的横梁再也支撑不住，带着燎人的火焰折断掉落，整座大殿随即轰然倒塌，溅起无数火星。

　　“是我……是我没用……”姬云霓的泪水终于压抑不住，夺眶而出。

　　这里的一景一物都是她亲自设计的，看着曾经的一切化为灰飞，姬云霓颓然绝望地跪倒在地上，发髻有些凌乱，低着惨白的脸颊，双手紧紧攥住衣裙，捏出凌乱的褶皱：“是我，救不了他们……”

　　“云霓……”无辙迹无奈地蹲了下来，看着姬云霓大滴大滴的眼泪如断了线的珍珠滴落渗入泥土，心痛不已，也分外自责，是自己没有提早注意到异动，“不，是我没用，护不住你，也护不住九章书社。”伸手按在她单薄微颤的肩上，希望能传递一点温暖安慰给她。

　　“是我不自量力……”姬云霓话语颤抖，哽咽压抑在喉咙里，热得发烫，“是我……”

　　那些学子瞪大了眼睛倒在血泊中，无神地望着夜空，火光在他们的眼中跳动，似在无声诉说着什么。

　　他们还那么年轻，不该就这么早早地离开人世，他们曾经的畅想还没有实现，还没有奔赴各自的未来，却在今日成了刀下亡魂。

　　为什么？为什么！

　　姬云霓不知道为何会突然变成这样，明明白天还好好的，西武林各个势力之间彼此牵制，自己也已经编织好了平衡的关系网，不会有人能腾出人手来伤害九章书社，为何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有些女子，生来就是花瓶，精致有余，但内里，什么都没有，空空荡荡。”

　　脑海中响起颜望舒当年在梅雪宴上的话语，还是那般的轻蔑、那般的清晰，自己所有的努力在颜望舒看来就是不值一提、随手可灭的一点点灰尘，连阻碍也谈不上。

　　低着头看着地上纵横交错的暗色血迹，姬云霓觉得自己的心在滴血，疼得微微佝偻起身子，恨不能蜷缩在一起。鼻尖的血腥味令她作呕，恨不能将心都呕出来。

　　“羞辱……”姬云霓攥紧拳头，被刘海遮挡的眼中是铭心刻骨的仇恨，将她姣好的容貌都衬得有些狰狞。

　　指尖刺破掌心，将本就血肉模糊的掌心伤得更加不堪，滚滚血珠染红了掌下白裙，姬云霓死死地低着头，浑身都在发抖：“又是羞辱……”

　　若是她没有这般没用，颜望舒还会将她的九章书社当成警告疏楼龙宿的棋子吗？

　　若是她有流照君那般厉害，一剑出鞘天下惊，这些人还敢侵门踏户吗？

　　若是自己有姬云裳的能力，是不是就能救活他们，带着他们杀出重围？

　　说到底，还是自己没用。

　　瘦削单薄的身影在火光中投下一道阴影，无力又脆弱。

　　无辙迹抬眼望着还在燃烧的大殿废墟，叹了一口气。

　　可惜了这些年的心血一朝成空，九章书社没有足够插手西武林纵横捭阖的硬实力，却还要强行插手，如今被灭只能自吞苦果。

　　若是姬云霓不愿就此罢休，自己说什么也会帮她十年之内再建一个“九章书社”。

　　“埋葬了他们后我们就走吧。”缓和了心情，姬云霓擦干了泪水，低着头低低地说了一声，然后撑着膝盖缓缓站了起来。

　　西武林如今是再也待不下去了，颜望舒这是在赶自己离开，半点留下的借口也不给。

　　哈，可笑，真是可笑，自己今天终于认清了这个残酷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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