钤玒馆

　　放榜后七日，昭明殿，面圣。
　　一应规矩皆学练过上百遍，决不会出错，已走到这一步，成败在此一举，我反倒是心定了。
　　前头便是依制行礼，后照规矩，圣上金口，赐赏有三。
　　“玳艺有一新文，欲讲与圣上一听，博龙颜一悦。”我低眉沉声道。
　　“这赏赐讨得倒是新奇，准。”圣上笑道。
　　我定了定神，缓缓启口道：“十四年前……”
　　从小雪的爹娘起，姑姑查明的冤屈官员，到三年前爹爹娘亲出事，我与小雪几次遇险，中间的是非曲折一字一字道来，说到最后，爹爹，娘亲，小雪，姑姑，叶子的脸在我脑中层层闪过，还有素未谋面的白大人，白夫人，我已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绪，只凭口传心言，声泪俱下地控诉。
　　朝堂之上虽只有窸窣之声，但我情知诸位大员心中早已炸了锅。
　　我高声道：
　　“第二愿，请圣上彻查此事！”
　　“第三愿，若查明玳艺所言属实，请圣上为冤死及流放贬黜的诸位忠良昭雪！”
　　待我走出昭明殿时，举目极望，明日高悬，景贯长空。
　　还未到家我便头疼欲裂，仿佛浑身被抽去了筋，当晚便发了高烧，加之喉疾心疼，又勾起了跳舞时落下的腰伤腿伤，真真是数病齐发，瘫倒在床，直闹了近一个月方才能下地走路。
　　这一月我歇下了，外头却并不安宁，小雪、姑姑、顾姨母，并数十位牵扯进此桩大案的朝廷官员被轮番召见，大理寺日夜加紧连审了近一个月，加之长公主大将军鼎力相助，最终尘埃落定。
　　凌忠贤欺君罔上，谋害忠良，处极刑；贾淑德受所监临，渎职杀人，处极刑；庄危勾结贿赂官员，于流放地处绞刑，其余党羽或查或办，一时间朝野震动。
　　圣旨一到，我不顾小雪劝阻，硬撑着回了趟璧山，在爹娘坟前上了香，将这三年的因果报应细细地讲与他们听。
　　再回钤玒馆时，学里也要为学生们谋策前程了，榜上有名的同窗们或入仕途，或投笔从戎，或留于钤玒馆教书育人，总之都有了着落。
　　小瑷自是回庐州作教书先生，云丫头也留在了碧流城，我们三人，俱是胸无大志，乐得逍遥自在。
　　三载一梦，如今已是将醒了。

　　一场前所未有的大暴雨将碧流城洗了个干干净净。
　　今年的碧流城热得格外早，格外潮。
　　近几日，碧流城中前所未有的潮，五月十四十五这两日更是达到了顶点，连空气都是湿漉漉的，潮得人简直要发毛。从早到晚，身上的每一寸皮肤都包裹在水雾之中，几乎令人窒息，廊下的青石板一整日都是湿漉漉得泛着水光，屋里的镜子上蒙蒙的全是雾气，模模糊糊地照不见人。
　　我得了空便和扶霜打点行李，两边屋子里的东西多有带不走的，便给了东苑的小丫头和院中干活的婆婆。
　　东西已收拾了大半，我的书架桌子上大半是空空的。
　　“姑娘干了这许久，怕身体撑不住，歇一歇，出去走走吧！”扶霜低声道。
　　“也好，我还真是乏了。”
　　出了琮茗坞，我只觉满目是熟悉的景色，何处都想去，何处都不舍。
　　“姑娘可是舍不得了？”扶霜笑道。
　　“也是，也不是。在这里时，日日忙着温书写文章，顾不得想别的，有时累极了巴不得立马过了金堂对试离了这里。可真要走了，反倒是牵挂得很。钤玒馆的先生们对我多有照顾，小瑷，云丫头，梅姐姐，雯霁，她们一个个走进我的生命，可只有这短短三年，只有三年。从钤玒馆出去之后，千山万水，不知何日才能再相见。扶霜，我不愿她们仅仅是我生命中的过客。”我声音渐渐地了下去，喉咙发酸。
　　“怎么会是过客呢？这几位姑娘既与姑娘相遇，便是记忆中的烙印，在钤玒馆的日子，无论过去多少时日，姑娘不会忘记的，她们也不会忘记。”扶霜拉过我的手，“人生何处不相逢。”
　　我含泪笑道：“我就是这样，一直不停地向前走，一直不停地怀念从前，难以释怀。过去的人和事已抓不住，只能尽力留在心底。扶霜，幸好有你陪着我。”
　　分别的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卯正我便起了床，行李头天已打点个差不多，今日不过是将被褥和每日要用的东西收了。
　　柜子上的书已搬空。我洗了脸，梳好头，将妆奁被褥收了。柜子一层层地查好，将锁解了，和钥匙一起交给扶霜。
　　我的床，我的柜子，我的桌子，都如同我的心一般空空的。
　　马车已在都院门口，扶霜带人将行李搬到车上。
　　我解下琮茗坞的房门钥匙交回东苑的小丫头手上。
　　我站在门口，将屋内每个角落都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深深印在脑海中。
　　掩了门出来，进了晨鸢坞，云丫头家中有事接回去住了一晚，只留小瑷坐在床板上发呆。
　　“怎么了你？行李怎么还不收？”我环顾四周，小瑷的床上堆了几身衣裳，柜子里还留了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我收完了啊！”
　　“收完了？这，这还有这么多东西你就收完了？”我惊道。
　　“嗯，这些东西带不走了。”小瑷叹了口气，从手边拿起一件衣裳，粉红披风带着白毛领，“这件衣服太旧了，回去也穿不出门，不如留在这里吧！学里的婆婆家中若是有小姑娘，拿回去还能穿。”
　　“这披风，是你刚入馆那年穿的吧？你还穿着它让伴樱给你画了幅像是不是？”我瞧着这衣服眼熟得很。
　　“你还记得啊！那画像我留着呢，前几日收拾行李收在书箱里了。”小瑷笑道。
　　“我们走吧，时辰不早了。”我笑道。
　　关房门前，小瑷再三犹豫，心虚道，“林丫头，说实话，到现在我都不十分肯定行李到底收完了没有，万一还有落下的……”
　　“要不你再看看？”
　　小瑷推开房门只瞧了一眼，便重重关上：“罢罢罢！不看了，钥匙已给芳菲留下了，若真落下什么也是命了。”
　　从晨鸢坞到东院大门必经琮茗坞，我看房门虚掩，便推开门笑道：“你看看我们屋，可是全空了？”
　　小瑷将小脑袋探进去，即刻又缩回来道：“还真是空了。入学三年你们屋就一直比我们屋空，没成想到了儿晨鸢坞还是没拾掇干净。”
　　我一早和小白说，出馆时不要来接我，他懂我的意思，只说在家备好了晚饭等我。
　　搬完了行李，我和小瑷都将马车遣到城门口候着，如此，从钤玒馆到碧流城门口还有好一段路。走过这段路，我们和钤玒馆，和碧流城的缘分便告一段落了。
　　我们牵手走出回廊，走出东院大门，回头看时，一些尚且稚嫩的脸庞在东院进进出出，有说有笑，宛如三年前刚入学的我们。
　　出了东院，过了碧流河，走过书房，过了正堂，一路走，一路回头，一路不舍。
　　“小瑷，最后这段路，果然是你陪我一起走的。”我笑道。
　　“我一直都知道，陪我走最后一段路的人，一定是你。”小瑷抓紧了我的手。
　　“我心中总有种感觉，仿佛过了这个夏天，我还会回到钤玒馆，回到琮茗坞，还会和你，和云丫头，一起上生书，写文章，逛夜市，吃美食。”最后的路，我想留给她一个笑脸。
　　我们越走越慢，恨不得分别前将心底所有的话全倒出来。从钤玒馆正门到碧流城城门，短短两三里路，竟走了一个多时辰。
　　出了城，我和小瑷上了一辆车，从城门口到十里外的长亭，还有最后一段路可以让我们说话。过了长亭，她往南，我往西。
　　车上，我们却沉默了大半途。
　　不知不觉，两辆马车已分别驶向路的两侧。
　　不得不分手了。
　　我们下了马车，拉着手久久不语。
　　扶霜烛荷和百灵伴樱的眼圈儿也红红的。
　　“小瑷姑娘该走了，”扶霜扯了扯我的衣袖，“再迟今夜就到不了客栈了。”
　　“小瑷！”我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我舍不得你！”
　　“不哭不哭。”小瑷嘴上说着不让我哭，可眼泪早已决堤。
　　我们两个紧紧拥在一起，小瑷的肩膀还是那样肉肉的，抱起来舒服极了。可是，这许是我最后一次抱她了。
　　“林丫头，我们很快就会见面的，”小瑷紧紧抱着我，我能分明地感受到她的心跳，她的声音在我的胸口共鸣，“等你和小白公子成亲的时候，我和云丫头一定会来的。”
　　“嗯！”我勉强笑了，“说不定是你与谢大哥先成亲呢！我和小雪一定会去的。唉！不说了不说了！到家记得给我写信报平安！”
　　我揉了揉眼，眼泪混着汗水蛰的眼睛生疼，泪水反流的更多了。
　　“走吧！”小瑷最后狠狠抱了抱我。
　　“走吧！”我终于松开了手。
　　我们转身走向马车。
　　走出十几步，我还是忍不住回了头。
　　小瑷的背影也停下，回头望着我：“你走吧！我看着你走！”
　　我点点头，眼泪汹涌而下，别过头一步步离去。
　　又是控制不住地回头。
　　“小瑷，再见！”
　　“林丫头，再见！”小瑷仿佛知道我想看着她离去，擦了眼泪转身走向马车。
　　我终于狠下心，上了马车。
　　马蹄声响起时，我撩开帘子，正好看到小瑷探出马车给我挥手。
　　“林玳艺，后会有期！”
　　“甄可瑷，后会有期！”
　　我撂下帘子靠在车上，泪水汹涌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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