钤玒馆

作者:顽石亦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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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四回


      今年的伏试虽有波折,但有个好结果,有左先生与梅姐姐的悉心教导,我各门功课皆得甲一等。
      因要准备来年金堂对试,庐州太远路上便要耽搁大半个月,思索再三,纵是思乡心切,小瑷也不得不决定留在碧流城备考。我便邀了小瑷同我回璧山,小雪自然是陪我一同去,又怎能少了谢大哥。伏试一过,我们便打点了行装上路了。
      再回林府,心境便大大不同了。这一载经历的事不少:先是小雪险些送命,我大病一场,又被庄危多番刁难欺压,后云丫头被纠缠,我们三人被强匪绑去,叶子被逼跳崖,如今借着艺华节一气将他们除了。我总觉着,我早已不是从前的我了。
      细想想也是,人世间从来不只有白水清溪,多的是泥淖污浊。谋生不易,从前年幼不知事,有爹爹娘亲替我扛了,我却总不能一辈子在他们的护佑之下,长大艰难,却也是无可奈何不得不经历。
      读书苦,为了争金堂对试的一榜一名更几乎要搏命。我比不得旁人,三榜之内能有名即可,必得一榜一名,才能有面见圣上的机会。
      今夏有些奇怪,我的胃口大不如从前,脑中翻出千百个花样要吃这要吃那,真做了来我又一口也咽不下,扶霜想尽了办法给我提胃口也无济于事。许是前阵子劳心劳神伤了身子,养养也就好了罢。
      虽是每日早起晚睡读书不辍,有了小雪小瑷谢大哥的陪伴,日子也过甚是甜蜜欢乐。小瑷本就是活泼开朗的性子,与谢大哥朝夕相处又格外闹腾些,林府的笑声也比从前多了。
      可喜的是,谢大哥对小瑷有意,平日里上街总是搜罗新奇首饰可口点心给小瑷。这我早就瞧出来了,倒是小瑷心思粗,竟还未觉察,她素来对男女之事不上心,每日只是没心没肺与谢大哥顽笑。也罢也罢,缘分之事不可强求,顺其自然便罢了。
      谢大哥也是个爱笑爱闹的性子,每每顾影自怜:“唉,我谢蔚然玉树临风貌赛潘安,金玉其外锦绣其中,提得刀枪写得文章,小瑷姑娘怎么还能瞧不上我呢?”
      我听了哭笑不得,悄悄对小雪说:“这个谢大哥究竟靠不靠得住啊?我怎么觉着他总是对小瑷色咪咪的?”
      小雪强忍笑意:“安心罢,海盟就是看着吊儿郎当的,心里可是极有分寸的。”
      昨夜小瑷找我说话说得晚了,便在我房中歇下了。今天一大早,我才穿好衣裳,小瑷迷迷糊糊去开门,只听得“哗”地一声,我回头瞧时,小瑷浑身上下只剩脑袋是干的,头发稍还在往下滴水!谢大哥倒捧了个木盆站在门外,两人皆是目瞪口呆。
      原来谢大哥起个大早,端着一盆水送来想给小瑷梳洗。他推门时小瑷正好开门,两下里一撞一个没端稳,一盆水全扣在了小瑷身上。小瑷身子矮,谢大哥又高,正好从脖颈往下浇了个透湿。
      “谢海盟!你脑子有坑啊!”小瑷愣了半晌咬牙切齿地憋出一句话。
      “我……我……”谢大哥满面通红,手脚都没处放,怎么说也不是。
      “哎呀谢大哥别见怪,小瑷总是口无遮拦,不是安心顶撞你的。”我知道小瑷方睡醒时总是心里窝火逮住谁骂谁,再说两句谢大哥怕不得被她骂死,忙围过来扶着小瑷肩头,悄悄在她背后掐了一把,赔笑道,“谢大哥且去歇歇,难为您费心想着一早打水送来,等我帮小瑷收拾妥当了咱们一同用早饭啊。”
      谢大哥讪讪带上了门,我恍惚听得外头他叹了一句:“唉,想讨姑娘的欢心为何如此不易啊!”
      我一个没忍住笑了出来,忙唤百灵伴樱来给她擦干头发更了衣裳,天气这样热,一盆水浇下去若不赶紧擦干可要伤风了。
      “你掐我做什么?”小瑷合着眼皱着眉撇着嘴耷拉着小脑袋。
      换完衣裳,我挥挥手示意丫头们都出去,一面给小瑷擦手上的水一面叹气:“你说你,挺灵透的一个人,怎得谢大哥的意思就是瞧不出来呢!”
      “他什么意思?”小瑷嘴都懒得张,含含糊糊道。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小瑷的眼睛“噌”瞪得老大,差点没跳到房梁上去,“君子好逑?!”
      “哎哎哎,你安静些,别一惊一乍的。”我将她按回床上。
      小瑷直愣愣地望着我,半晌道:“你怎的知道?”
      “我怎的知道?”我“呵”了一声,一指头戳在她脑门子上,“满府里除了你都知道了。你好生想想,谢大哥今日为何这样殷勤地来送水,先时他上街,搜罗来的新奇玩意儿可不是都给了你?你呀你,还自称小机灵呢,这都觉察不出来,活笨死你!”
      小瑷细细思忖,低头红了脸。
      再相见时,小瑷竟有些害羞了。我心下有数,这是两人对眼,外人不必再戳破了。
      也是有趣,他俩成了之后,还是每日拌嘴吵得鸡飞狗跳,闹得我头疼,真真不是冤家不聚头!
      小雪也识趣得很,自打小瑷与谢大哥捅破了窗户纸,他也少往虚花渡去了,镇日就腻在我房里,或是念书或是闲扯,赶也赶不走。
      一日我午觉正睡得迷迷糊糊醒不过来,突然一股香味直往我鼻子里钻,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原来是小雪端了一盘炙羊肉,举着一把扇子轻轻地往我脸上扇香气。这人,整日里正事不干,成天在我这里闹腾。
      我索性闭上眼睛张口道:“啊——”
      一块炙羊肉果然就乖乖地跑到了我嘴里,轻轻一咬,外酥里嫩,鲜嫩多汁,香啊!
      这样的日子,多好。

      这一载过得飞快,我一心扑在学业上只求金堂对试万无一失。除去学里的功课,还要将当代名师大家所著文章书籍尽力多读吃透,又要将自己平日里所写的文章诗词整理成册细细修改,直忙得半日空闲也不得。旁的都还罢,只是身子倒越来越弱,头疼病犯得愈发勤了,从前病发时不过睡一宿便能好,如今发一回缠绵几日都不见轻,脑仁儿疼得如刀剜一般。心口也每日揪得紧,厉害时气都喘不过来,小雪扶霜多番劝我不过,也心知我是家仇在身别无他路,只得尽力帮着我,一同走过这艰难的一程。
      此时我与凌霄都明白,金堂对试的掌权皆是钤玒馆历代掌馆五经博士,满怀文人傲骨与宁死不屈之志,狷介耿直非名利生死所能动,唯有在学识口才与入馆历年大小事中力压众人方能夺魁,这也是钤玒馆历年金堂对试能保证公正居中的根本。凌霄纵是知晓我争榜首是为了面圣申冤,却既不能靠她爹的丞相之权来威逼,也不能借钱财来利诱,能做的无非是自己金堂对试登榜首,或是,除掉我。
      而如今的局势已明朗,两人对立,瞎子都能瞧出,若一个出了事,必是另一个干的,加之戴时飞庄危一事后,我在学中的位置也备受瞩目,他们更不好下手。如此倒是省了事,我只专心复习功课,小雪姑姑与扶霜悉心照料我,梅姐姐与左先生皆不遗余力,倾囊相授。
      又是怕,又是盼,这一日终是来了。
      二月十五,花朝节,我的生辰。
      正巧,今年的金堂对试也定在了这一日。
      我头一日早早睡下,却一夜无眠,临天明才略略合了合眼。
      不到卯正我便起来梳洗,辰时便与小瑷林丫头出门去博海堂。
      一路上,三人皆无言,只紧紧攥着手,彼此温暖。
      博海堂前头已聚了不少姑娘公子,皆是端庄服色,不同于往日嘻嘻哈哈的模样,无人高声言语,只静静低了头,或翻书或养神,就连丫头小厮皆是神情严肃。东南北三苑对试学生约有上百人,不多时便来了几位先生,照着花名册将学生们一一验明身份相引列于堂前,只待五经博士们开堂相见。
      巳时一到,博海堂大门豁然打开,十位博士坐于堂中,头一位姑娘趋入堂中,大门便又缓缓关上了。
      整整一个时辰,博海堂的正门便如此开开合合,每开一次,我们的心便揪一次。一来离自己进去又近了一步,多添了一分焦灼,越发紧张;二来也瞧着出来的人是何等神色,先生可难为人,自己可能对答如流,又要揣摩一番。
      我们随着人流一点点朝前挪,戴时飞凌霄已然答毕离开,我前头只剩几个人了。
      将轮到我时,已过了日中。晨起还有些凉凉的,如今日悬高空,心中焦灼,只一身一身地出汗,扶霜在一旁拿帕子时不时替我擦着,还担心着我这身子可能得下去。
      终于,我前头已无人。
      大门缓缓打开,我深吸一口气,提裾上阶。
      大门在我身后缓缓关上。
      入堂依制先行一大礼,先生让坐,即可坐于蒲团之上。三叩首,一叩师长传道之恩,二叩恩师授业之德,三叩钤玒馆历代五经博士。
      礼罢,我起身对视列位尊长,凡十人,男女各五。我本以为如此年岁的名儒大家,该是满面严苛不苟言笑,不成想皆是慈眉善目,加之如今的五经博士方先生我从前见过,知晓他是和善之人,心里更踏实了几分。
      “林玳艺,”五经博士先笑道,“诗才与急智去岁已然领教过,小丫头年纪轻轻才华卓绝!”
      博士此言真真出乎我意料,我忙作揖道:“方先生过奖,学生愧不敢当!”
      先生笑道:“艺华节时,你曾与庄危有过驳论,就男女之争颇有看法,甚是有些意思。近年来坊间些许人对我朝男女同尊一礼颇有微词,玳艺对此作何解?”
      此问可是正中我心,自从入馆我写过无数文章诗词,或抨击余毒或赞颂女子,正有满腹言语要一吐为快。
      我口传心事,掷地有声:“男女同尊,天经地义!前朝压女子抬男子,重女德而轻男德,实为背天逆理。自我朝尊女子开女学,朝堂之上女子得与男子并立,这数十年来风气渐正。诚然,女子体力弱于男子,田地活计略占下风,然女子才智天生不输男子,上至治国韬略下至诗词歌赋,佼佼者辈出不穷。凡对男女同尊之大礼有微词者,多为不思上进之蠹虫痈疽,只觉女子出众逼得自己无处立足,自己无能反怪他人突出,因而鼓吹前朝男尊女卑尚有可取之处;反观有能力之男子,竟无一人怨怼。远处不言,只瞧太虚书院中诸位才俊,白知净程少游陈行朗等人皆因才情闻名于两学,玳艺耳闻目睹,才华愈盛而品行愈佳,行动间对姑娘们莫不含敬意,从不以打压女子为傲。列位尊师,可曾耳闻他们对男女同尊有异议?有貌无才,徒有其表;有力无智,一介莽夫;内外兼备,方为真君子耶!”
      一先生笑道:“我等已然老朽,纵然在钤玒馆受八方新文,总有思想不到之处。近年间闻得男女同尊违背伦常,倒觉新奇了。”
      我借着方才的题越说越激动:“何为新?在我朝鼓吹女子本弱,理应守家,男尊女卑,可算是新?于我辈学生而言,男尊女卑看似为新,实则为前朝流毒,旧酒装新瓶。形新而神不新,求新不在于处处标新,而在于时时能有标新之能力思想。处于精神学说洪流中能坚守本身思想,能传先人之道,扬自身之光,方当得一个‘新’字。”
      一先生赞到:“好!”
      紧接着,各位尊长又就“善恶之别”“义利之争”等题目发问,我一一对答,说得愈发激昂,直将紧张不安皆抛到了九霄云外。
      有一先生方欲再问,方先生瞧了漏刻一眼,道:“时辰竟到了,偏生如此意犹未尽,好丫头,前途无量啊!”
      待从堂中出来时,我方觉手脚冰凉,后背都湿透了。
      扶霜忙迎上来搀住我,将我带到人稀处低声道:“姑娘可还好?”
      “不妨事,就是出来时觉得心口有些疼。”我长长吐了一口气。
      “姑娘在里头对试,不知外头早已议论纷纷。”
      “议论?有何可议论的?”我陡然紧张起来。
      “姑娘您瞧瞧时辰。”扶霜朝一旁使了个眼色,面上忍不住的喜色。
      我一瞥日晷不要紧,着实惊了一跳,我进去时约摸是未时一刻,出来时竟未时三刻了,我一人竟足足占了三个人的时辰还多!
      怪道他们议论,我进去这么久不出来真真是少见了。学里的成例,大多对试平平的学生出来便快些,有出彩之人先生便留下多说几句,我竟在里头待了足足一炷香的工夫,今年的学生中怕是绝无仅有了。
      我又折回去寻小瑷云丫头,她俩在我后头,尚未排到。我候着她俩一一进去,待云丫头出来时天已擦黑,所剩无几人。
      等到最后一位公子从博海堂中出来时,天已黑透了。

      三日之后。
      放榜。
      头天我们三人皆辗转反侧,一夜不曾入眠,是日早早便起来了,赶到博海堂时榜尚未贴出。彼时堂前已聚集了不少学生,皆围在门前心急如焚待放榜。
      巳时一到,张榜之人先将众人先请退了,再将金榜高高悬于博海堂前。待他们一退,众学生一拥而上!
      我又惊又怕,不敢上前去看。犹疑片刻,云丫头硬拽着我们俩挤到榜前。
      “林丫头!一榜一名!”云丫头尖叫到。
      我愣了片刻,随即将目光钉到榜首,其余字眼皆模糊了,唯看到“第一榜第一名林玳艺”这几个字。
      我脑子“嗡”得一声!
      又反复看了十几遍生怕自己眼睛花了。
      “第一榜第一名,林玳艺,崤东璧山城人,第一榜第一名,林玳艺!第一榜第一名,林玳艺!!!”扶霜在一旁反复念叨,这可不会出错了。
      我顿时却觉得心口揪得生疼,喘不过气来。
      往后看去,凌霄一榜第二名。
      毫厘之差而已,真真后怕!
      再一一瞧去,芷兰一榜三名,少游一榜四名,戴时飞一榜第五名。
      云丫头一榜十五名,小瑷一榜十九名,皆榜上有名!
      我们三人手牵着手冲出人群,在博海堂前抱着又哭又笑又跳!
      小雪早已候在正门外,只等我去报喜。
      金堂对试,大幕已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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