钤玒馆

　　果然不出所料，进了官府那起子劫匪打死不认有人指使，只道见财起意，摆明了豁出命去替魏诚顶罪。官府查不出个所以然，只得定了劫匪的罪，学里也派了人来安抚我们，又加强了夜间的巡视，此事便算是过去了。小雪只教我好生安养，不要再过问，我知他自有道理，便将此事丢开手。
　　此事方过去几日便是寒试，我们三人还未休整过来又连日上考场，精神不济身子也撑不住，只得了数个“乙”批。一回璧山我便又大病了一场，采兰姐姐和小雪日日照料我，直煎了一个多月的药，吃得我面色蜡黄胃口虚弱，进的还没有吐的多，整日里没有精神，闹得两府里年也不得好生过。我自知体弱也不是一日两日之事，可自幼皆是小灾痛不断，如此一般的大病到还真未曾有过，愈发觉得气力不济，身子懒懒的。怕是这一年多来忧思太过伤了身子罢。
　　停了药又将养了半月，总算有了些精神，只是头疼病犯得愈发厉害了。
　　出了正月回学里，小瑷云丫头都还好。那日之后，云丫头已将她与芷兰之事对家中回明，万幸顾姨母是个明白人，丝毫不曾嫌弃芷兰出身贫寒家中无人，瞧定了他人品方正又有才华，立即作主定了二人的婚事，同我与小雪一般出了学便成亲。
　　如此我们也松了一大口气。艺华节在即，此事一了，我们也能安心准备了。
　　只是有一事，我心下总是隐隐不安。
　　自回馆，叶子的神情面色便一直不大对劲，见人躲躲闪闪，我们几次邀约她都推脱了；上书房也心不在焉，有好几回先生叫她竟恍然不知。我知她心中必有事，几次三番遇见我却欲言又止。我怕是她家中有什么难处心中为难不好开口，贸然去问反倒容易伤了她心，只能吩咐烛荷暗地里多照看她些。
　　只是我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一天竟来得这样快，这样揪人心。
　　今夜方打过二更，叶子突然来了。
　　见她主动来找，我们自是高兴的，她今日颜色欢喜，想是难事解决了，拉着我们说了好一会子话，还用了不少果子点心，乐得小脸红扑扑的。她提起那日给云丫头过生辰，行酒令时我偷偷提醒她，大家纵马飞奔豪饮划拳各显身手，是她长这么大最欢喜的一日，絮絮说了许多。
　　我心中也松快了些，看样子方是无事，等过些日子可问问她到底如何了，若还有未了之事，能帮一把便帮一把。
　　艺华节在即，排舞愈发紧了，总是这些日子书房艺华堂两头跑，叶子走后，我头一挨枕头便睡过去了。
　　今早上书房，我给叶子带了份小点心，谁知左等不来右等不到，直到梅姐姐都进屋了她还未露面，我便犯了嘀咕，敢是今日告了病假？
　　“叶姿为何不来？”梅姐姐扫视了一周发现短了人。
　　这便是不曾告假了，可又不见人，我顿时觉得有些不好。
　　梅姐姐目光与我相对，突然警觉了起来：“今早有谁见过叶姿？可别再出了差错！”
　　我也慌了，别再是又遇到了流贼！
　　“先生别急，叶姿昨晚还同我们在一处，如今那起子奸人已被官府收押了，当出不了什么事，想是她身上不好在屋歇着也说不定。”云丫头起身道，“我们这便回去瞧瞧。”
　　“不对，今日一早起来叶姿便不在屋里，我还当她早来书房了呢！”雯霁忧心忡忡道。
　　梅姐姐当即打发了丫头同我们一道回去，自己去报请钤玒馆五经博士，又叮嘱了诸位姑娘万不可乱跑乱动唯恐再生事端。
　　回东苑的路上我的心愈发躁乱，越走越快，云丫头小瑷也慌了神，三人的手攥在一起皆是冰凉。
　　回了东苑，桢晴坞果然没人，我们兜了一大圈也未寻见，我想了一想，叫过东苑偏门上的一个小丫头子问道：“你可见过叶姑娘？”
　　“见过啊，今日一大清早姑娘一个人出去了，还给了我一把钱呢！”小丫头喜滋滋道。
　　“一把钱？”我顿足道，“不好！”心中悔恨万分，恨不得捶死自己，竟如今才明白过来，她昨日哪里是好了的模样，分明是大大不好啊！
　　小瑷带着伴樱飞回书房去报信，我与云丫头去马棚牵了马，一路寻人去了。
　　我们一路走一路问，竟渐渐出了城，守城侍卫说恍惚记得有个姑娘往西南方向去了。
　　我与云丫头对视一眼，心底都有了答案。西南方向是九水山，云丫头生辰那日，我们曾跑马到过那里。叶子素日不爱出门，能去的地方不多，记忆深刻的，怕只有九水山了。
　　因怕梅姐姐她们寻不到，隔段路程我便将首饰摘下一件丢到路上。待爬到半山腰时，云丫头眼尖瞥见草稞子里刮了一片碎布。
　　“叶子的衣裳！”
　　我们加快了脚步往山上跑，眼瞅着要到山顶，我的心也越来越慌。
　　突然，云丫头一把将我拽住，我顺着她目光的方向一看，那立在悬崖顶的，不是叶子是谁！
　　叶子听得脚步响，回过头来，眼中竟闪过一丝惊喜，随即目光又黯淡了下去，如星星划过夜空，只亮了片刻，什么也不曾留下。
　　“叶子，你千万别乱动，这可不是玩的！”我小心翼翼地往前挪，生怕言行大了惊着她。
　　“林丫头，你别过来，这里高，危险。”
　　“知道危险还不快下来，教我们着急呢！”我顿足道。
　　“林丫头，你瞧，这里的风景多美啊！我一辈子缩在那个蜗牛壳里，万事由不得自己，真真是受够了！”一阵风来，吹得叶子的长裙翩然飘起，叶子瘦弱的身躯在蓝天白云下显得格外渺小却决绝，仿佛一只蝴蝶要纵身飞跃这悬崖。
　　“人这辈子没有过不去的坎儿！”云丫头道。
　　“人这辈子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对旁人来说，许算不得大事，但在我这里，已然是过不去的坎儿了。”叶子苦笑道。
　　闻得此言，我心中一震。
　　我经历过叶子此时的心境，悲喜不相通，她心里的苦楚若不是已积压到忍无可忍，又怎能走这一步！
　　“叶子！你别做傻事！有难处说与我们，大伙儿都能帮！”未及我多思，梅姐姐已带人赶了过来，见叶子在悬崖顶上遥遥欲坠急得声音都变了。
　　“梅先生，您怎么也来了。劳动诸位，叶子怎么敢当呢。”叶子低头流了眼泪。
　　我们已缓缓蹭了过去，离叶子不过几步远了。
　　“叶子，你真要难过我们自是拦不住，只是万事总有个缘故，说出来也教我们知道。”我知众人此刻都不敢妄动，只得能拖一会是一会，兴许转了主意，生死，也就在叶子一念之间。
　　“昨夜去晨鸢坞前我先进了琮茗坞，在你枕下压了一封书信，该说的尽已说明了。我自小没有父母家人疼爱，林丫头，小瑷，云丫头，雯霁，你们四个是我仅有的朋友，我谢谢你们。日后，只求若是得空，多来瞧瞧我罢！”
　　说罢，叶子开怀一笑，回头纵身一跃，从崖顶消失了。
　　我的心几乎跳了出来，没命地扑过去却是差了一丝没抓住，叶子的衣摆与我的手最后触了一瞬，便坠了下去。
　　我当即软了腿，整个人都凉了，伏在崖边哀嚎一声“叶子——！”。
　　众人俱惊，愣了片刻连滚带爬地冲到崖底，我们在山谷里寻到了叶子，她已摔得血肉模糊不可分辨。
　　怎么回的屋我都不知了，进了琮茗坞我只扑床上，枕下果真有一封信！
　　我哆嗦着双手拆开。

　　“文卿：
　　见信如晤。
　　我一生懦弱，如今终于要强了一回。
　　过年时魏诚派人到我家，三百两银子要买我做姨娘，家中欢天喜地巴不得奉承，当即应了，今年春馆一过便要接我回家。我拼力相抗，魏诚只道如若不从灭我全家。云姐姐那样的家世，又有挚友爱侣全力相助，尚且撇清得那样艰难，我一人之力，真真无可回天。家人虽待我不仁，究竟还有养育之恩，我不能不孝。思来想去，无路可走，唯有一死。
　　我一生凄苦，这一年多来多亏认得你们几个，尝了世间一点温情，感激不尽。
　　来世，再会！
　　叶子”

　　我呆呆攥着信，脑子里回荡着叶子的声音。
　　“姐姐表字是？”
　　“无字。”
　　“无字？”
　　“家中贫苦，连这名还是开蒙先生给取的，何谈表字？”
　　“啊，可是叫名多不尊重啊。”
　　“不妨事，不然你叫我叶子罢，还显得亲近些。”
　　“也好。”
　　我忍不住痛哭流涕责备自己，若是昨夜能发觉这封信，何至于赔进了叶子一条命啊！
　　她一个人该是经历了多少挣扎多少无助才能绝望到走这一步！生者如何能责备她心窄懦弱不惜命，悲喜原不相通，何来感同身受！旁人眼中的“无甚大事”，在她这里便是 “过不去的坎儿”。
　　魏诚！
　　魏诚！！！
　　我狠狠地掐着被子，恨不得将魏诚千刀万剐！
　　令我万万没想到的是，叶家竟不曾追究此事。小雪打听才知，叶子无父无母，叶家叔婶本就多嫌了这个姑娘，要吃要喝要上学，行动便要使银子，巴不得早日送出阁，魏家打发了三百两烧埋银子，叶家应承得欢喜，答应不告官不张扬，派人到学里告了一声姑娘心窄自尽，同旁人无干。草草埋在了叶氏家墓中，此事竟就这样了了！
　　呵，银子跟前儿，人命又能价值几何！
　　叶子死得冤，死得不明不白！我为她委屈，为她不平！整日心里总是发酸，整夜整夜地做噩梦，吃不下喝不下，眼瞅着又瘦了一大圈。
　　扶霜叹道：“姑娘可好生保重些罢！别把个病根儿又勾起来了，去岁大病之后，这是好容易养起来一点子肉，转眼又瘦回去了。姑娘若是有个好歹儿，谁还能替叶姑娘出头啊！”
　　扶霜说得极是，叶子在世上惟有我们几个知心人，她走了，小瑷云丫头雯霁哭得眼睛肿了好几日，商议定，我们若不替她报仇，那她可真真是白白冤死了！
　　我狠狠抹了眼泪，心中定下一计，魏诚，必得血债血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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