钤玒馆

作者:顽石亦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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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二回


      姑姑称病告了长假,在我家中住了下来。
      自那夜之后,我渐渐觉察出自己有些不对劲,整日懒懒地不吃不喝。起初我只寻思是伤心太过,缓几日便好,可是转眼十多日过去了,非但没见好,倒觉得脑子也沉了。
      不知从何时起,我确实知道自己病了,可是不知是什么病,怎的就得上了。只知道这病如同流沙一般包围着我往下陷,将我的活力一丝丝都抽走了。我不吃不喝不睡不动,甚至不想喘气,只想躺着,如石雕一般躺着。可是我不疼不痒身上也不发热,浑身上下都好好的,只是没有气力,扶霜请了几波大夫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采兰姐姐陪着我,冷眼瞧了半个月,道:
      “心病。”
      恍惚又过了十多日,我愈发清楚地觉出自己头脑迟钝,行为缓慢,心口也总是疼。其实心疼的毛病我自小便有,可从前只是忧思过度时冷不丁地疼一下,过后便好,如今却是疼起来没个完,心跳也在这几日间骤然加快,整日里揪着胸口上不来气。本想翻翻书温温功课,兴许能暂时忘掉小雪的事,可是书摊在那里我却死活读不进去,那些字一瞬间我一个都不认得了,拍着脑袋逼自己读也读不下去。不仅如此,这近一月来我无论是做何事都提不起兴致来,还总是突然忘记自己要做什么。
      整日里就是躺着,恍惚又回到爹娘走的那段日子,感觉自己就像火苗一样,风一吹就灭了。思绪已经被抽空了,只看得到外面的天暗了又亮,亮了又暗。从睁眼就开始哭,哭又哭不长,一会就停,停不久又哭。不论是醒着睡着,时时刻刻能感觉到自己的心在狂跳,眼前也是一黑一黑地跳,跳得我头晕恶心。
      不知道这样跳下去会不会死呢?
      痛也麻木了,明明整日不吃饿得胃疼,但又觉得没有以前疼得那样分明了。躺得浑身酸疼便起来坐一会子,在床上抱着腿发呆,这时才觉出腿似乎细了,一摸一把骨头。等到再从床上爬下来的时候,镜子里的人吓了我一跳。从前我的脸还有些圆乎乎肉嘟嘟的,如今下巴骤然削尖了,丝毫看不到生气,眼下乌青一片,舌上起了一溜泡,锁骨也历历突出。
      我打了个冷战。
      我是不是要死了?
      天已擦黑了。
      “姑娘,我伺候您擦擦脸罢?”扶霜小心翼翼道。
      “啊?哦。”
      扶霜跟了我这一年,我从来没在她脸上见过这样的神情,仿佛心疼我不爱惜身子,想劝又怕我发怒。
      我突然想起,这都快一个月了,我竟一次也没有梳洗过,也未曾开口说过话。
      我木楞楞地由着扶霜给我擦了脸又擦了手,端来青盐漱了口。
      扶霜脸上竟有了些笑意,试探道:“姑娘用些小菜罢?这些日子除了粥还未曾吃过旁的东西呢。”
      “哦。”我点点头。
      “哎!”扶霜面露喜色,一迭声地叫小丫头去端饭。
      草草用了几口便再也吃不下去,胃里顶得难受。
      “扶霜,陪我出去走走罢。”
      “好好好!”
      我从床头取下琉璃绣球灯。半年了,自从拿回家来我每每瞧着它只是傻笑,还未用过呢。
      我抖着手,几次点蜡烛都未点亮,末了还是扶霜攥着我的手将灯点燃了。
      我出了门,一路走过茶庄胭脂铺绸缎庄,又走到悬壶堂。
      悬壶堂!
      我的眼泪又下来了。
      再朝城门走,我的心越揪越紧,脑子也如刀割一般疼。
      越走越近,我的心也越揪越疼。
      不知走了多久,我看见了那块大石头。
      就是那块大石头,那日我躲在那块大石头后面,第一次瞧见了小雪。
      他穿着一身白衣裳,浑身是血,可是掩不住脱尘的风骨。
      那个时候我自己还不知,雪落杏林情起处,一往而深不自知。
      我坐在地上,抱着琉璃绣球灯,从胸口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我的苦,我的恨,我的泪都在一瞬间喷涌而出!只觉浑身气力用尽,眼前一片漆黑。
      我大张着嘴却哭得上不来气:“小雪!你回来呀!爹爹!娘亲!你们为什么都不要我了!我一个人可怎么活呀!”
      我抱着膝盖缩成一团,浑身发抖,冷汗直流,我只想昏死过去再也不管这一切。
      可是没有,我清醒得很,清醒地让我绝望。
      这一夜过去之后,我彻底垮了。
      压抑一年的悲恸终于在小雪走后爆发了。这一夜过后,心病就如同丛生的野草藤蔓一般迅速地覆住了我的心。
      我开始喜欢黑夜,害怕白日,害怕阳光,害怕与人说话,整日里只敢在被窝里缩着,睡到眼皮都睁不开。
      太阳一升起来,便意味着又一天开始了,我不得不去面对。可是我真的没力气了,每日除了躺着什么都不想做,饿得胃疼也不想起来吃一口。
      一天当中晚上是最教我开心。天黑了,意味着我可以出去找小雪,可以走很远很远的路,可以哭,做什么都可以。
      每日天刚擦黑,我便来了精神,动身去凤仪坡,来回十几里路,走时却一点都不觉累,毫无知觉,就是两条腿在缓慢地移动。我控制不住地走路,而且夜夜都走不尽兴,不出去走路我就憋得发慌。但是夜夜回去一进家门,都累到精疲力尽爬不起来。
      我在凤仪坡一遍一遍地来回走,我在等着竹林深处有什么动静,可是小雪还不回来。
      我就这样走着走着,突然便想起了《风月十二录》。
      我蓦地明白了,玉姑娘,是不是就因为得了这样的无名之症香消玉殒了?
      小雪的头发又多又黑,宛如一匹厚厚的黑绸缎,我特别喜欢给他编辫子梳头,小雪的手很好看,白白嫩嫩,手指修长,甚是可爱,看不出太多练武的痕迹,只有琴弦和剑柄磨出的茧子。
      我最喜欢他的眼睛,那是世界上最清澈最明亮的眼睛,没有一丝杂质,能一路照到我的心底,他笑起来的模样真好看。才认得他时,许是因为受了重伤又劳累,他面色一直雪白,瘦得颧骨都突出来了,后来渐渐唇上有了血色,脸也圆润了些,倒比往日更好看了。
      小雪这个人,看起来羞怯怯的不爱言语,相熟了便活泼得紧,爱笑爱闹,歪点子也多,只是名声在外,好些姑娘皆道他是个玉树临风又不苟言笑的冷面小公子。
      可是我知道,他是这世上最干净最和气的人。
      我抱着琉璃绣球灯,呆坐着。
      我们说好的,玉姑娘和玉公子没走完的路,我们要手牵手走完。
      小雪,
      你骗我。
      你这个大骗子!
      你怎么能自己先走呢?

      心病发作起来时,别人根本走不到我的心里去,所有的安慰都是徒劳。不仅徒劳,而且适得其反,只会让我更加无助绝望和激动。
      扶霜真是个好姐姐,我难过的时候她从来不说话,只是静静地陪着我。
      如今心疼已经生根,扎在了我体内,每日静静地斜靠在椅子上,我都能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能数得出心跳的次数。
      小雪走了,可是他分明又没走。我的床头还挂着他给我赢回来的琉璃绣球灯,案上还摆着他用了多年的琴,琴上还有他亲手为我画的“雪落杏林”,琴旁还有我们往来的书信、唱和的诗稿,他明明就在我身边,我怎么能相信他已经走了呢?
      傍晚走在大街上,脑中冒出些愈发奇怪的念头。这街上来来往往形形色色的人都带着自己的面具,掩着自己的伤,穿梭在人海里。就像我,无论做什么都会想到他,无论是说什么话看到什么人,思绪总是抓不住地缠绕到他。我不止一次地将旁人错认成是他,紧张得心都揪到了嗓子眼,可是每当人家回身,心便又重重地跌了回去,就如溺水的人好不容易看到了一根救命稻草,转眼又被滔天的洪水吞没了。
      又挺过去一天。
      生病的我如今当真是迟钝,脑子也不转,除了心疼,别的感觉一丝也无。
      这回的月事也怪,毫无知觉,四天就干干净净了。
      想起幼时穿耳,刚打过去的一下木木的,过后才会出血化脓痛彻心扉。
      我不愿跟人提起小雪,每次回忆都是一道伤疤,揭开看完又添一道新疤。可是又忍不住自己反复回忆和他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小雪的笑容,小雪的调皮,小雪的文采,小雪的担当,他的一切早就融化在我的血液中,再也剔除不掉了。
      如今我整日里六神无主,睡醒了便一直守着大门盯着街口等着小雪,疯了一般找姑姑扶霜烛荷说话,可是说了什么我自己都不知道,聊几句又住了口不想说,就是坐在门槛上等他。
      我是不是疯了?
      这心病真是可怖,可怖在于它的反反复复,我分明觉得自己好些了,但是只要一想到小雪,立马就会心疼心跳嚎啕大哭。
      这十来日水也喝不下去,这两日更是连想都想不起来了,一盏水搁在床头,凉了又换新的,一日换几十盏,我连唇边都不曾碰一下。每日又兼着说那么些话走那么些路,猛地嗓子便真真切切疼起来了。从前春秋才犯的咳疾也提前来了,喉咙上如同卡了锋利的刀片,疼得夜里睡不踏实,辗转反侧。
      今夜,我躺在床上,只觉心口越来越憋闷,堵得我已经喘不上来气了,眼泪骤然喷涌而出,我发狠地将被子扔下去,撕心裂肺地叫着爹娘和小雪,拼命踹床哭喊,整个林府上空都刺着我凄厉的哭喊声,脚踝一开始还觉得疼,后来就木了。越哭越憋闷越憋闷越委屈越委屈越发疯!我跳下床,茶杯,砚台,书架,所有我手边能碰得着的东西我都用尽全力扔出去推倒,砸碎!砸烂!
      我跑出去却一阵头晕腿软,跌坐在地上,一边嚎一边掉眼泪,大口喘着粗气,很累很累,再没力气喊了。脸烧得滚烫,喉咙里满是浓重的血腥味。
      也许,再向前迈一步,我就真的疯了。
      扶霜扑上来紧紧抱住我,只不住地叫“姑娘,姑娘!”
      我已哭得不会喘气了,只会一遍一遍地低声哀泣重复:“扶霜,我委屈,我委屈!为什么!为什么呀!”
      我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回到床上,取下床头的那只琉璃绣球灯抱在怀里。
      不知哭了多久。
      蓦地,目光落在枕边的诗稿和书信上。
      我轻轻捧起,生怕折损了丝毫。
      “吾妻小花可怜,嗜吃如命,夫小雪已备炙羊肉恭候之。”
      “呸!无耻狂徒!”
      “今日偶得一篮玫瑰酥,鲜美无比,即刻遣花城送与小花一尝。”
      “甚美!赏!”
      “今日馆中杏花已开,忆璧山杏林,遂成小诗两首:
      登璧山访杏其一
      虬枝带雪独徘徊,清馥借风暗渡来。
      红萼渐褪白曼起,黄蕊一枝抱香开。
      其二
      新燕衔泥落隐雾,有凤来仪自云家。
      纵有群樱千飞雪,何及孤杏一落花。”
      “小花好文采耶!小雪和一首:
      山中寻杏子,不得漫彷徨。
      远望得清气,近树不知香。”
      来来往往,往往来来,一言一语,一点一滴,皆是甜蜜。
      我一壁笑,一壁掉泪。
      “姑娘!”扶霜突然抓住了我的手,咬着下唇直掉眼泪。
      我愣了一愣,循着她的目光低头,才发现自己双臂上布满了枯枝老根般的伤痕,指甲上还带着血,触目惊心。
      是我自己抓的?
      我竟毫无知觉。
      将所有的书信诗稿又细细读了一遍,每一个字,都深深烙在了我心上。
      “扶霜,研磨。”
      我控着笔写下一首小令并一篇诔文。
      “如梦令忆雪
      惊梦泪如雨骤,
      杏苑知己未酬,
      双分阴阳路,
      茫茫不知何处。
      几度,几度,
      琴筝绕梁依旧!

      雪霁公子诔
      中元后三日,夕阳衔山,红云千里。于凤仪坡偶值白素清,贝齿含朱,发卧雏鸦,眉间飞凤,眼下卧蚕。双目如渊,摄魄勾魂。唇边一弯新月,眼底两潭繁星。低眉时睫毛如林密,抬眸处双目似海深。余一时气血冲头,仗义援手。
      ……”
      眼泪打在纸上,方写好的字便氤氲了,待到最后一句,纸上已然点点斑斑难拂拭了!
      ……
      “前盟既定,百死不悔,万世不易!”
      一字一泪,一字一血。
      待我搁笔,东方已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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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啊我们的节目一审过了好开心哈哈哈哈哈哈!马上飞回来更新!结果看完这一章突然有点难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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