钤玒馆

　　此回望休回去，我要有半月见不到小雪，因为筹备了两月的艺华节已在眼前了。
　　展眼已到了五月初三艺华节，一整日自是热闹非常。
　　舞罢，我与云丫头回到堂中的厢房歇息，此番跳得极好，众人喝彩，先生们大悦，我们也就安心了，总算没有白费了这一番心思。
　　水还未吃半盏，忽有丫头来传话：“艺华堂司艺先生吴先生请方才跳舞的林姑娘和顾姑娘过去一趟！”
　　我与云丫头相对一眼，皆不知何事，心中打鼓，忙赶了过去。
　　吴先生在侧厅盯着姑娘们上台，见了我们笑问：“这《山鬼》舞是谁编的？”
　　我笑道：“是玳艺与静仙一同编的。”
　　先生因问：“我正要编一套舞做明年艺华节的压轴，方才看了你们的《山鬼》，很是合我的心意，你们可愿来帮忙？”
　　“艺华堂众位姐姐皆是高手，玳艺与静仙怎敢忝居其中？”这话确不是谦辞，我有几斤几两重自己还是心知肚明的，艺华堂的姑娘大多自小习舞，最不济的来馆里这大半年，有司艺先生们悉心教习，长进也飞快，我如何能越得过她们！
　　“玳艺不必过谦，我瞧你们就很好，你们的《山鬼》我细细看了，很有几分神韵，若没有自幼的底子必跳不出这样的舞，灵雨也向我力荐你们，你们便不要推辞了。”先生缓缓道来，听这意思，苏姐姐似是与她提过多次了。
　　“先生既如此信任，我们自当尽心竭力，只求不辱使命。”我与云丫头齐齐道。
　　出了门，我们还有些发懵，同艺华堂众姑娘筹备来年压轴大舞，这是多大的荣光，多少人求都求不来，更何况是司艺先生亲点！
　　“哟！林妹妹云妹妹！”苏姐姐这也是方下了台，见了我们老远笑道，“先生可是找你们说了？我就说，你们的舞先生见了定然喜欢。”
　　“多亏苏姐姐力荐，否则我们这些微末伎俩如何能入先生的眼。”云丫头笑道。
　　“说起来，明年的压轴仍应是姐姐领舞，这舞便是我们一同筹划，甚好！今岁没能与姐姐同台，终是憾事。”我们一同到厢房更衣。
　　“还有整一年呢，只怕到时你们日日见我，都不耐烦了。”苏姐姐对镜一件件取下发饰，笑道。

　　如今天气渐渐热起来了，端午节学里放休一日，我们都如同捡了宝一般，头天傍黑我便带着扶霜烛荷飞回去了。
　　我蹦进小雪卧房时他正拿了卷书，宽了外衣散了头发在榻上歪着，见我回来吃惊不小。
　　“你怎么回来了？”
　　“嘿嘿，明日端午，馆里放我们回来歇一日啊！”
　　小雪愣了一愣，转又拍了脑门道：“对对对，我才离了书院能有多久，竟浑忘了端午有休，昨儿还说做好了粽子明日教花城给你送去呢，不成想你倒先回来了，晚饭可用了？”
　　“还没。”
　　“要回家也先打发扶霜回来说一声，我备好了饭去接你，这样黑的天，又是出城，万一遇上那些人可怎么好！”小雪将桌上的点心端过来，签了一块喂到我口中，“先垫垫肚子，我教人去备些吃食。”
　　“哎呀，这一来一回的都到三更了，好生麻烦！有扶霜在出不了事的。”虽说小雪是絮叨，可我还是听得开心。
　　“慢点吃别噎着，你胃口弱，等下吃多了又吃不下饭了。”小雪搁下点心给我倒了盏白水，“对了，今月十五的诗社你可去？你若去我便陪着你。”
　　“什么诗社？”
　　“就是汪姑娘……”
　　“啧，又是汪青茗！她到底与你是何关系？为何总是盯着你不放？”也是怪了，回回一提到她我就如同点了火药桶一般。
　　“不是说了，她她……她娘亲与姑姑一处做官，逢年过节少不得互相走动。幼时我曾随姑姑一同赴过几回宴，也到她府上造访过，依稀有些印象。”小雪眨巴着大眼，老老实实答道。
　　“依稀有些印象？如此说来，可算是青梅竹马？”我将小雪一步步逼退到墙角。
　　“什么青梅竹马！不过小时候见过几面而已，碧流城中官家的姑娘我差不多都见过，难不成个个都是青梅竹马？”小雪红了脸委屈巴巴，“若不是扶霜上回提醒，我都记不起她是谁了。”
　　“你还没说，是什么诗社？”光顾着生气，正事倒忘问了。
　　“她差人给我送来一份请柬，说是馆中几位姑娘要起诗社，请我过去入社。”
　　这真是一口差点没给我噎死！
　　“死不要脸的小婊子！抢人抢到老娘头上了！”我气得破口大骂。
　　小雪竟扑哧一声笑了。
　　“要入诗社也是入我的！轮得到她来请！等等，”我死盯着他眼睛，凑到他面前逼问，“嘶……你不会对她动了什么心思罢？”
　　“啧！傻丫头想什么呢！”他轻轻捏了捏我的脸，“我那么容易动心啊？若真是见一个爱一个，哪还用等到十九岁遇见你？我冠礼未行就与人结亲了！”
　　“那你去吗？”我扬脸道。
　　“我才不去呢！我与她非亲非故，况且我已订亲，无事与不相熟的姑娘出去厮混什么？只因是钤玒馆的姑娘，是你同窗，无故不去怕拂了你的面子，故而想与你商议了再作定夺。既是如此，我速速打发人去回了她便是。”
　　“不后悔？”我故意逗他。
　　“小丫头坏得很！满肚子都是心眼儿。不哄你。”
　　扶霜在外怕是听了个大概，推门笑道：“公子是傻，明知道姑娘不爱听汪青茗您还偏提，挨骂活该！”
　　扑面而来一股香味。
　　“就是就是，还是扶霜姐姐向着我！”我一脸得意，“哇！真香！”
　　“姑娘过来吃面，公子快给姑娘赔不是吧！为着汪青茗几次三番缠着公子，咱们姑娘都要气疯了，您这还听不出来？”
　　“是我不好，可也不能全赖我不是？可真真是委屈死了。”
　　扶霜将面挑了一绺另凉在小碗里，细细吹了递给我：“怎么不赖公子？这事，咱们姑娘自是没错，扶霜更没错，统共三个人，算来算去，不赖公子，还能赖谁？
　　小雪作揖道：“原是我小时候不懂事，跟着姑姑出去拈花惹草，不承望祸患留到今日，惹得姑娘动了气。好姑娘，饶我这一遭罢！”
　　我早已绝倒在榻上。
　　小雪又一脸委屈道：“只是扶霜姐姐原是我房里出去的，怎的如今竟护着你编排起我的不是来？满心挂着你不说，还净帮着你刺达我，十来年朝夕相处竟比不上跟着你这半年，真真教人心寒啊！”
　　扶霜笑而不语。
　　“汪青茗对你有意我不恼，你这样的人物品格，有人心仪可不是常事，我气得是她明知你无意还死乞白赖地纠缠，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我佯作生气回过身去背对着小雪。
　　小雪扯了扯我袖子，我撇开了，他再来轻轻扳我肩膀，我便忍不住“扑哧”笑了。
　　小雪咬唇笑道：“好啊，装生气！吓唬我是不是？”
　　“生气是装的，可吃醋是真的。若咱俩没有订亲，若她是个好姑娘，那她光明正大地与我争你，我欢迎，哪怕最终是她赢了，那也是她与你有缘。定亲这事她虽不知晓，可是你已明明白白回了她了，她还这么贴着，就有些惹人嫌了罢！再者，云丫头那样宽厚的人都看她不过，那是她人品有失。”
　　“是我的不是，你不喜欢，我便再也不提她了。”小雪认真道。
　　小雪的心意我如何能不知，逗归逗，我恼的并不是他。
　　“提！为何不提！我日后不生气就是了。为她气坏了自己的身子，才不值当呢！”我扬头笑道。
　　在学里纵有千般的辛苦劳累，见到小雪也尽除了。

　　今日端午。
　　早起，小雪带着我们包粽子，花城她们早已洗净了几盆苇子叶，淘好了江米，摆在院中。
　　将苇子叶对成斗状，从盆中捞起少许江米铺底，加一颗晶莹剔透的大蜜枣，再放一小把江米，加一颗大蜜枣，盖一层江米，最后盖上苇子叶的小尾巴，用丝线捆扎好。小雪手巧，包出来的粽子又饱满又漂亮，不像我的，米放不进多少还漏出来一大半，又瘪又丑。
　　小雪手上忙着口中也不嫌，嘲笑我道：“啧啧啧，弹琴的手果真做不了粗活。你看这粽子包的，丑死了。”
　　我悄悄撇嘴“切”了一声，懒得与他争辩，左右他说得对，争也争不过的。恰逢脸颊旁的碎发垂下来痒得很，我手上又占着，便反手用手腕蹭了蹭脸，不留神在脸上沾了些淘米水。
　　“哎别动，”小雪见状撂下刚包好的一只粽子，又蘸了点淘米水，凑过来笑眯眯道，“我在你脸上画朵小雪花。”
　　“切，孩子气！”纵是十分的嫌弃，我还是乖乖未动。
　　画完了，小雪盯着看了半日，笑道：“甚美！”
　　“好看吗？”我扬着下巴问道。
　　“好看好看！”扶霜花城皆忍俊不禁。
　　“昨日说起汪青茗，我又想起那日挨罚之事，她能在学里横行霸道无非是仗着家中有人，又兼有装阎王那样的人，钤玒馆这样的地方都不能免于拜高踩低，更何况朝堂。纵有贤明圣主，可哪朝没有些奸佞之臣。”我对了几次苇子叶都没对好，小雪见状过来帮我扶着叶子一头我才勉强对出了一个斗。扶霜她们都堆出一座小山了，看我这边，粽子包了没几个倒累出了一身汗。
　　包好了一盆，扶霜她们先端下去蒸了。
　　小雪攥住我的手，认真道：“小花，无论你做何选择，我都陪着你。你若居庙堂，那我便去考取功名，护你周全；你若处江湖，那我便提剑上马，保你平安。”
　　我亦紧紧握着他的手：“不只要你护着我，我也要好好护着你。”
　　“我知晓你的性子必在朝堂中待不住。人不可不知义，这官学必是要上的，只是你我入学本就是为了增广见识，并非为求取功名。我爹爹和娘亲当日如何遭的难，我永世不忘，先生这些年也早厌恶透了官场经营，只等时候到了，或是告老或是告病，在家好生修养便罢了。待你为爹娘报得血仇，我只求置所小宅子，咱们开馆收徒，或教书，或授琴，养活自己，能与你相互扶持一生便是了。”
　　我叹道：“果真你懂我的心思，我从来都不要你养活，你也从不与我提这些混帐话。我自己有手有脑，要教书我与你一同教，要置房我与你一同出钱，白瑶师傅和林先生的神仙日子，也就是如此。”
　　“咱们相识得不容易，能品性相投更不易，定要好好珍惜这段缘份。”小雪又红了耳朵。
　　入了伏，成群的知了在树上扯着脖子一声一声地叫，好容易歇了一波又接着顶上另一波，叫得人头疼。天气愈发炎热起来，行动便要出一身汗，出个门纵打着伞也晒得肉皮生疼，才几日我便晒脱了一层皮，每日全靠采兰姐姐送来的清凉膏过活，年年夏日总要经这么一遭。小瑷倒是皮厚不怕晒，就是肤色黑了不少，再过几日眼瞧着便成了烧炭翁。到了过晌更渴睡了，我们三个总也睡不够，又累又热不耐烦回东苑，每日中饭在书房草草对付几口便趴在桌上打盹。暑日里正好瞌睡，中觉是如何睡也睡不够。
　　今日散学回了东苑，小瑷关上房门，神神秘秘拉住我与云丫头道：“跟你们讲，我今天一觉醒来，看桌子上湿了一片，一摸嘴角，这半脸渍得全是口水，趁你们还没醒，我赶忙悄悄擦了。你们下回留神啊，可别跟我学。”
　　“唉，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你当我们是你啊！”我当她有什么大事要说，结果卖了半天关子就这点子破事。
　　“好心给你们提个醒嘛，幸亏我机灵没教人看见，否则多丢人呐！”
　　小瑷这个丫头，除了蠢点，旁的可真是再没得可挑了。
　　坐下温书才不过半盏茶的工夫，小瑷又气鼓鼓道：“下回回家我一卷书也不带了，寒休回去时想得甚好，能抽空读几页写篇文章，其实一回家，不是与爹娘弟弟说个没完，便是不住口地吃，别说读了，那书就从未从包袱里拿出来过，死沉死沉的又占地方，如何拿回去的又得如何原封不动地带回来，这几千里路再也不带了！”
　　“你伏试尚未过便想这些，可是忒早了点？还是多操心操心你的功课罢。”云丫头头也未抬地呵呵一笑。论起刺达小瑷，我俩确是难分伯仲。
　　小瑷突然撂下书本兴致大发，仿佛捡了宝：“哎云丫头，你一说倒给我提了醒，快到伏试了，咱们仨去拜拜女娲娘娘吧！”
　　“拜什么？”我一时没听清。
　　“女娲娘娘啊！咱们钤玒馆正门不是有座女娲娘娘像嘛！如今快到伏试了，我听她们说，拜一拜能得好结果呢！”
　　“什么？”这回不是没听清，是没听明白。
　　小瑷来了大精神：“你竟不知啊？咱们钤玒馆的女娲像前头供了不少瓜果点心，说是寒试伏试前拜一拜能保佑咱们。听说，太虚书院正门供的孔夫子像这两日也是供品满地呢！”
　　这……
　　小瑷又道：“去岁就是因为我没拜女娲娘娘，结果最后文章写得惨不忍睹罢！”
　　云丫头盯着她瞧了半日，满面恨其不争之态，几次张口却未言，大约实在无话可说了。
　　我笑道：“女娲娘娘若是开眼看见你一面拜她，一面半夜三更不睡觉缩在帐子里挑灯看传奇小说，大约会更生气；若是知道你拜完了就不温书了，只等上天赐给好文章，说不准会气吐血。”
　　小瑷眉头一皱：“说得有理啊……嘶……我倒还真未想到这一层……”
　　云丫头起身将小瑷按回书桌前，将笔塞到她手里，脑袋掰到书前：“你安静些读书罢！上回没考好是因为不曾好好温书，这事别说求孔圣人求女娲娘娘了，便是求如来佛也不好使，专心温书才是正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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