钤玒馆

　　日升日落，晦明交替，整个林府始终笼罩在一片无边无际的白色中。
　　我脑子空空地盯着灵前的烛火。火苗一长——一短，一长——一短，稍有风就“忽”地暗了下去，我以为它已经灭了，可不多时，小火苗又从蜡油中钻出身子，弱弱地摇曳起来。
　　整个丧仪全靠采兰姐姐一家帮持，我如躯壳一般，身旁一直有采兰姐姐陪伴指点着才知该做什么。
　　一晃，九日过去了。
　　今晨，难得的好天。
　　我在灵前跪了九日，这是九天来第一次出门。眼泪已经流尽了,望着初升的太阳，我只觉眼睛干涩疼痛。
　　“文卿，你怎么出来了？”采兰姐姐端了一盏白粥来。
　　“姐姐，多谢你。”我勉强笑了笑，“若是没有你，这几天我还不知该怎么过。”
　　“这说的哪里话，你这几日都没怎么吃东西，我熬了点粥趁热喝罢。”
　　“林姑娘，你……”身后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白公子？”回身时，竟是他，“你……你怎么在这？”
　　“什么叫‘你怎么在这’？你这丫头傻了不是？”采兰姐姐笑道，“白公子一直就不曾离开，丧仪这几日，外间多亏白公子应付，否则我爹爹一个人哪里忙得过来。”
　　“多谢白公子，玳艺……真是失仪了。”我低头道。
　　“采兰姑娘，外间有钤玒馆的人来，说是送信函的，请您过去一趟。”青砚道。
　　“就来。”采兰姐姐放下粥道，“文卿，你先吃点东西，我去去便回。”
　　“林姑娘请先进屋。”白公子道。
　　“多谢白公子，那晚……若没有你，我爹娘……”我努力将泪水忍回去，“你受了那么重的伤还陪我闯大火救人，这几日迎来送往，又没有好好歇息，文卿欠公子一个大人情。”
　　“不，是素清在还姑娘的恩情。素清的命是姑娘救下的，这一辈子都是欠姑娘的。”他揖了一揖，声音沉稳，让人心里十分踏实。
　　算来认识白公子也有十日了，可到如今，我方静下心来，细细打量。
　　白公子高瘦身量，文静书生，身姿挺拔，纤腰削肩。清秀异常，身带病弱之态；脸庞瘦削，面有苍白之色。两道剑眉，似带愁意，鼻梁高挺，薄唇泛白。最勾人的却是一双美人般的鹿眼，行动之间摄人心魄。低眉时两扇睫毛又浓又密，抬眼时双眸泛光，湿漉漉的如含着一汪清澈的湖水，能照到人的心底。头发松松拢了束于脑后，只留长长一绺垂在脸颊边，左耳上戴了一枚透亮的蓝宝石，连着一枝极小巧的银叶子盘在耳廓上。
　　恍然一瞬，我竟以为他是天上下凡的仙子，心中陡然闪过一首《西江月》：
　　“原非俗品尘行，本是仙子无双。素雅清净好皮囊，亦俱锦绣心肠。文质潇洒年少，善心明媚韶光。不知天赐一段缘，已在月下红榜。
　　玳艺本为野鹤，素清不堪朝堂。雪落杏林遇知己，琉璃绣球流光。死生路短情长，本应璧人一双，奈何琴筝终弦断，岂料花落人亡！”
　　我心下只觉惊异，定了定神，良久，露出一丝苦笑。
　　“姑娘笑什么？”他有些羞涩，低了头道。
　　“我在想，那日我若不是因救你绊住了脚，起火的时辰我应该也在爹娘的卧房里，必不能逃过一劫。如此看来，倒不知是谁救谁，谁欠谁了，真是福兮祸兮。”
　　“不，如果那日姑娘不曾碰到素清，也必会有别的人和事拖住姑娘，幸免于难。善因善果，不在于姑娘救了谁，而在于姑娘动了善心。”白公子目光坚定，“所以，仍旧是素清欠你。”
　　“文卿，钤玒馆送信来了，十日后入馆。”采兰姐姐回来交于我一封书信，上封着钤玒馆的印。
　　“钤玒馆……”数日精神恍惚，我几乎忘了这事。
　　“文卿，你这样子能去吗？若是支持不住不如告假，明年再去也是一样的。”
　　突然，我脑海中闪过爹爹的话：“小花，好好上学！”
　　“不！我一定要去！这是爹爹的嘱托，我一定要做好！”我攥紧书信。
　　我朝男女同尊。女子幼时开蒙，或是上私塾，或是请了先生来家中教，等到及笄后两三年，姑娘们便可入城中官府督办的女学。女学是朝中专为女子设立的学馆，士农工商医艺射御皆有课目，由女师传授四书五经及诸子百家经典。无论世家贵女抑或寒门学子，若想入仕为官，皆须在女学中进学三载，经金堂对试方可出学。为避前朝“下品无氏族，上品无寒门”的境况，我朝男学女学还特由朝廷出资，甄选贫民儿女入学，一概束脩用度全免。
　　采兰姐姐年长我两岁，入学已有一年，正在钤玒馆。钤玒馆是碧流城中的百年女学，也是我朝最好的书院。碧流城人杰地灵，又靠近京城，因学中有不少德高望重的老先生持教，新晋的年轻先生也多是我朝状元探花之尊，故而朝中大臣之女有大半都在钤玒馆就学。我因开蒙开得早，爹爹便提早一年在钤玒馆为我登了名，今岁我过了春测，今秋就该入学，与采兰姐姐一起，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姑娘所说的钤玒馆可是碧流城中的钤玒馆？”白公子道。
　　“正是。白公子可相熟？”我笑道。
　　“素清家就在碧流城外，对钤玒馆虽不算熟悉，但也是自幼耳闻其盛名。”白公子笑道。
　　“原来如此。”我笑道，“学中既来了信，姐姐，我与你一同走。”
　　“文卿，你十日后入学，我是学中旧人后日便要入学，明日就需启程。这里还有些琐事未尽，怕是来不及吧！”采兰姐姐道。
　　“家中有青砚操持，不会有纰漏。丧仪已成，我简单收拾些行装便可上路。”我低头盘算到。
　　“你身子可撑得住？从家到碧流城可有近一日的路程，你自小体弱，加之这几日身心俱疲，怕是不宜劳动啊！”采兰姐姐满面担忧。
　　“姐姐，我不是小孩子了。”我浅浅一笑。
　　“林姑娘，李姑娘，素清有话，请二位听听可与不可。”白公子笑道，“素清家在碧流城外不远，二位姑娘可先在寒舍落脚，稍作休整，等到开馆的日子再去。如此既不会耽误了入学，也不会劳乏了身子。”
　　“这……”采兰姐姐大为犹豫。我知道她在担心什么，我朝虽不必前朝，并无男女大防，但这位白公子的来历底细我们到底不知，甚至他是好是坏我们都无十分的把握，如此住到他家，确是大大不妥。
　　“姑娘不必多虑，素清万万没有恶意。”白公子显然也看出了姐姐的顾虑，作揖道，“素清在此自报家门，姑母是朝中正三品中书令白佛音，素清虽无官职在身，但绝不敢辱没家风，更非歹人。”
　　“白大人？！”采兰姐姐立时反应过来。
　　“正是姑母。”白公子微微点头。
　　我脑子略迟了片刻，随即脱口道：“白大人为官清正，刚直不阿，家中有位挚爱的小公子，才华绝顶，文采超凡，胆识过人，畅游江湖，行侠仗义。难不成，就是白公子？！”
　　我未出口的是，相传这位小白公子虽未入仕，但人人都道他是白大人的智囊团，常常为大人出谋划策，亲身涉险，惩恶扬善。
　　“世人谬传罢了，素清一介白衣，一向闲云野鹤惯了，如何当得起如此盛名。”几句话的工夫，白公子竟羞赧得从脸颊红到耳根。
　　“采兰方才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如此，采兰也重新见过白公子，家父是正四品太医院令李仁安。”采兰姐姐欠身行礼。
　　“在下林文卿，家父……”我一时哽咽，“先父是太常少卿林泽。”
　　“白公子，文卿遭此变故，能得您援手着实万幸。”采兰姐姐道，“不如明日我们一同动身，若是留下文卿独自一人在家中，伤心之地，我怕她钻了牛角尖。”
　　采兰姐姐之言正中我心。待在家中，无边无际的孤独将我包裹得严严实实，一丝光明都不曾留下，只有入了钤玒馆，将自己投入到爹爹嘱托的事情中，我才能真真切切感觉到自己活着。
　　“如此，那可真是叨扰白公子了。”我行一大礼。
　　“姑娘这是做什么，快快请起！”白公子急忙将我搀起，“当日二位姑娘素不相识便甘愿冒险，施援手将素清救下，这份恩情粉身碎骨无以为报。如今不过区区之劳，何需姑娘如此大礼。况且，素清尚不知城外追杀的那些人到底是何来历，万一他们寻到了踪迹来到这里，怕是会对姑娘不利。不如先随素清回府中避一避，待查清他们的底细，确保无虞后，素清再送姑娘回来。”
　　一日恍惚也就过去了。
　　灯下，我呆呆地收着要带的衣服，身边没了织忆，空落落的做什么都不顺。
　　夜间，我手里攥着钤玒馆的信。这信来的不易，我苦学十载方才考中。
　　在我朝，女学钤玒馆与男学太虚书院地位特殊，是碧流城中毗邻的两所百年古馆，也是官府最重的两所书院。每年春日开馆放试，能取中者秋日入馆进学，三载后金堂对试定出一二三榜，入朝为官。这两学中，收的不是官家儿女，便是举国上下的人品尖子。在学中三年，学生的一言一行一诗一文皆会记到名下，金堂对试时一并由先生总揽，不似寻常科举，一文定生死，一试决成败。故而两学中出的人才格外多些，在朝中的也政绩斐然。
　　“姑娘，歇一歇罢。”青砚捧了一个大包袱进来，“外面的事青砚已安排妥了，姑娘安心上学去便是。”
　　“青砚，多亏了有你。”我回过神来，眼中又忍不住滚下泪来。
　　“这是夫人前几日给姑娘新做的衣裳，入了学不比家里，自己要照顾好自己。”青砚将包袱交到我手中。
　　我登时泪流满面，抱了包袱紧紧贴在胸前。
　　“还有一些行李，夫人早就吩咐了织忆收拾好放在柜子里了，奴婢给姑娘打点好，明日一同带了去。”青砚拉着我的手，“姑娘当真不带青砚去吗？乍离了织忆，姑娘一个人怕是不妥啊！”
　　“青砚，你是娘亲身边最得力的人，家中需要你操持，大大小小的事也全靠你善后，你不能走。再者，我……如今无论见到府中何人……都会忍不住想起爹爹娘亲。”
　　“姑娘，入了学馆别委屈了自己。”青砚掏出帕子给我擦眼泪，“老爷夫人虽不在了，但我们这些人谁也不会走，一直等着姑娘学成归来。”
　　一夜无眠。
　　天已大亮。家中之事托了小姑姑与李伯伯去办，青砚已将行李尽数打点妥当，白公子也命马车在府外候着。
　　“姑娘，多保重！”府中的下人们将我送了出来，一个个都红了眼圈儿。
　　“我们姑娘将来必是要高中的，到时，林府就又热闹起来了！”
　　“瞧你这不会说话的！我们林府无论何时也不会冷清了！大伙儿都等着姑娘金榜题名，荣耀而归呢！”
　　和采兰姐姐上了车，我撩起帘子朝他们挥手，泪水又止不住流下来。
　　马车驶过登云街口，林府的大门已彻底看不见了。
　　我放了帘子倚在车上。
　　从此，我必须一个人，迅速打起精神，眼泪咽回去，誓死在女学闯出一片天地。为了爹娘，为了自己，也为了在林府中守候我的那群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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