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侠徐懋

　　徐懋摘了两颗菜瓜，跟周沅说话：“你是来找那驴的吧？袁婆婆又不在，可太不凑巧了，要不你等会，待吃夜饭时候，袁婆婆无论如何都会回来的，我先给你切个菜瓜。”

　　周沅反剪一双手，徐懋的余光被他并蓝色的衣裳胀满，周沅说：“我们是来找你的。”

　　菜瓜漂在盆中水面上，徐懋耐心扣去泥点子，听到他这么说，先是一顿，然后加快了手上的动作，“找我的？”

　　周沅往前走了一步抬头看瓜蔓，一双点漆的眼虽然看那青皮儿，心思却在藤架下的人，“我娘一见玉坠子就马不停蹄赶来，大约她有很多话要同你讲，你收拾收拾，同我们一道回程。”

　　徐懋从水里捞起两个菜瓜，她手上湿漉漉的，炯炯的眼睛看起来也润得很，“你们不多待会？”

　　“过来也只是看看你平日衣食住行是怎样，那天你淋雨回去，担心你。”周沅微微笑着，知道母亲就在院子那边听着，因此极温柔。

　　虞夫人果然支棱着耳朵听，笑得一脸慈爱。

　　徐懋掂了掂手里的瓜：“我们先吃了再说。”菜瓜清香，瓜实又脆，平日里和袁婆婆吃菜瓜，小徐两手掌骨就跟压摁扣儿一样能把菜瓜徒手拍开，不过此种方式难免致使裂口边缘不齐，弄得地上水淋淋。她差点当着周沅的面徒手压开，突然察觉此举极为不妥，小手儿十分灵活地在瓜面上一摸，假意轻轻拍两拍，“嗯，听声音是挺脆的。”提着瓜蒂飞奔进灶台。

　　抽了挂在墙壁上的菜刀，徐懋闻了闻菜刀有无异味，一闻，中午切了水芹菜的，水芹菜特殊微妙的辛香和菜刀冷冽的铁味混在一起，组合而成一种类似中药的味道，徐懋不得不反复清洗刀面，其实她平时不这么细致。刀尖插入菜瓜的时候，略微使力，还没有往里推，菜瓜就顺着那道缝自个裂开，她用勺子挖去了瓜瓤，再拿去外间。

　　盘子端到周沅面前，周沅抬手推拒：“不了，我还是……”

　　一边腮帮子咬着菜瓜的虞夫人忽然不吃了，周沅忙接过一瓣，温驯改口：“我还是渴得很。”

　　“吃瓜不解渴，我给你倒茶去。”徐懋端个空盘子乐颠颠去接茶。

　　虞夫人跟老焦评价：“菜瓜甜，姑娘人也甜。”看来是很满意。

　　周沅感觉自家母亲看别家姑娘就像古玩店鉴宝；看徐懋就跟蒙了层纱，看哪都雾蒙蒙的，是一点瑕疵也没有了。虞夫人拉过徐懋的手道：“徐姑娘到我们星河山庄住几天如何？”

　　“我得等婆婆……”徐懋停住了，飞速回忆一遍虞夫人说的话，“你们是星河山庄！”

　　虞夫人一脸“我随便一提就不小心暴露坐标”的表情，周沅明知母亲故意为之，暗中观察徐懋的反应，徐懋问：“是‘耿耿星河欲曙天’的星河山庄？”虞夫人道：“不是这个还是谁呢。”

　　徐懋道：“如此有名的星河山庄离此处不远么？”

　　虞夫人想，原来你竟不知道星河山庄在哪，“对了，过几日山庄还有五湖擂台可看，你下山游历断不可错过此次盛会。”

　　星河山庄为江湖五大名庄之一，庄主周还楷，庄主夫人即虞夫人。自周还楷的爷爷辈就已不做杀人越货的买卖，倒是以织物闻名，天下女子皆知星河院的衣料一等一，实乃出嫁、攀比、爱美、讨小老婆欢心等不二之选。而周还楷在外被称为“堂主”而非“庄主”，则是因为星河山庄已经早已被朝廷收编。

　　朝廷在江湖设两司，一为以佛门立派的“万佛堂”，俗称收香火钱的，老巢在京都白灵寺；另一司为以酷刑出名的“镇安塔”，俗称抓武林犯人的，像老焦这种占山为王的大匪头，如果不是拜入虞夫人门下，应该就会死于镇安塔的刀下。

　　万佛堂的职衔比星河山庄重要得多，周还楷顶的名号便是“万佛堂堂主”，万佛堂并非一言堂，下设三位堂主，周还楷只是其中之一，另一位堂主乃武官出身，还有一位是白灵寺的老僧。周还楷能占万佛堂一席之地，主要是朝廷借他向那些摇摆不定、有潜在风险的江湖“游离者”释放一个温和的信号，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周还楷的独子周沅不会武。尽管周还楷自己的本领也只算得上三脚猫，但此时情形与当年不同，朝廷不可能一而再再而三卖面子给周家，周还楷这手无缚鸡之力的独子在下一任堂主之位的竞争中注定要败落。

　　这一可预见的事情没人在明面上讲，但心知肚明的人都不会为奉承周沅而称他“少堂主”，万佛堂的人只叫他“公子”，如此便算模模糊糊遮掩过去。

　　徐懋常待在山上，一片赤子之心，对星河山庄的名号也是稍微惊讶、略有好奇，然后就不如她手中的菜瓜有吸引力了，说起来方才提到的五湖擂台倒有点兴味，不过徐懋心中挂念袁婆婆，道：“我今日不能脱身，得袁婆婆回来我同她说明，还得托人照顾她。”

　　虞夫人用葫芦瓢舀了水洗手，“你们关系很好，似你这般看着比亲女还孝。”

　　徐懋道：“袁婆婆本孤身一人，也没有收我的租，我做这些都是应该的。”

　　虞夫人本想索性让徐懋包袱一提，直接搬来星河山庄就是，听见她与什么婆婆情真意切，人家又未收分文，倒不好说什么了。她认床，没有在荒村野店过夜的打算，见徐懋打听了五湖擂台的细枝末节，临走时反复以此事诱她，又道：“你与你那袁婆婆说好，赶明儿山庄遣人来接你。”

　　玉还攥在周沅那处，徐懋扯了周沅的袖子，“欸，你要去看它吗？”

　　虞夫人道：“欸什么？你管叫他沅……”忽想到什么，“不对啊……”一问徐懋的出生年月，徐懋比周沅还大了三岁，虞夫人笑道：“哦，这是你沅弟弟。”

　　老焦插嘴道：“公子看着老成些。”

　　周沅着实受不了他两个一副媒人口气，很怕他母亲下一句飞来个“女大三抱金砖”，只闷头回徐懋的话：“看谁？”

　　徐懋说：“看老驴呀。”

　　周沅叹气，为着这一头驴牵出这些无妄之事，道：“我也没那么惦记它了。”

　　徐懋道：“是吗？你别客气，你是我的恩人，我当然要拿东西谢你。”

　　虞夫人咯咯笑，晃得头上钗摇玉碎，“要看什么你们去看看好了。”她并不晓得什么驴啊骡啊的。

　　徐懋带周沅去后院，一边开路一边说：“那晚回来老驴还打了摆子，我险些以为它得了急病，不过现在好全了。”

　　周沅问：“它平日喜欢吃什么？如今胃口好不好？”见到后院一株桃树上结了蜂蜜黄的桃胶，玩笑道：“它爱吃桃胶吗？”

　　徐懋道：“它呀，荤素不忌，它连腊牛肉都吃得。”

　　这时候太阳已经往下跌，天光散漫着一种金属的温柔色泽，波兰在后院思索驴生，偶尔尾巴打着抡不成一个圈的转，它身上浅浅的毛在逆光时成了一片麦芒。驴的眼睫毛很长，显得它温和慈悲，周沅突然发现徐懋的眼睛就很像此类动物，尤其是现在，她修长而浓密的睫毛尖擦出滚烫的金黄。

　　等袁婆婆回来的时候，虞夫人他们仨已经走了好一会。

　　袁婆婆的头发黑白交织，徐懋从她发间摘下一片枯竹叶，她额前还散落几绺碎发，略微的狼狈与她不苟言笑的脸反差很大，徐懋问：“这怎么了，身上弄脏了？”

　　袁婆婆一扫院中，院门口有碎泥，木桶里的葫芦瓢搭在高处的石台山，桶边有几粒青色卷耳，排水沟边的泥浆印更明显，“方才有人来过？”

　　徐懋道：“是啊，是先前我说那个买驴的公子来过，不过您不在，他又空手而归了。”

　　袁婆婆用手扒了扒头发：“下次再来，你直接把驴给他。”

　　徐懋吃惊道：“为什么？”

　　袁婆婆道：“驴老了，放它去富贵人家养老吧，好过跟我这老婆娘。”

　　徐懋扶袁婆婆在藤椅上坐下：“婆婆怎么知道那是富贵人家？”

　　袁婆婆哼哼道：“为一头驴闲得慌的可不就是那富贵人家。”

　　徐懋道：“不过他说他又不惦念老驴了。”

　　袁婆婆问：“哦，他们还想了哪一出？”

　　“说请我去看五湖擂台，”徐懋拍拍腰间剑，传来咵啦的动静，“正合我意。婆婆，你有没有听说过星河山庄啊？”

　　“没有。”

　　“那，婆婆，我能不能去看打擂台，”徐懋凑在袁婆婆身边，蹲下来，扒拉着藤椅的扶手边，“请李大哥来劈柴做饭，李大哥的手艺可比我好多了不是？我身上还有些钱，给李大哥的宝儿买点玩意，也给……”徐懋本想说给乔娘子买点补身体的，想到潘小安已赠与乔娘子名贵器物，乔娘子怕不是比普通人户富贵多了，与其给她花钱还不如给李大哥弄点好的。

　　袁婆婆随手打扁一个蚊子，“随你，你的事不用我过问。”

　　徐懋笑着转了话题：“这时节还有蚊子。”

　　“下过雨可不就这样。”

　　徐懋一看藤架外的天色瑰丽起来，便生火做饭去。
　　袁婆婆在藤椅上痴痴地坐，人老了就是这样，像一团泥，坐下去一时半会都起不来。

　　你去吧，她想，好过跟我这老婆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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