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侠徐懋

　　徐懋捧着药方，一时不知该不该去抓药，她讪讪道：“我家婆婆年事已高，怎能下这般猛药？不如开些舒缓温和的慢慢调养。”

　　潘小安道：“不是说你婆婆性命不保么，还慢慢调养？莫非你在诓我？”他将“诓我”这两个字说得极富有韵味，眼中光芒毕现，好像若你真的骗了他，他立刻就要钳住你的嘴生生将虎狼药灌下。

　　徐懋灵机一动：“我突然想到我还有一个亲戚，也是此类病症，不过没那么厉害而已，要不郎中你再给开张润肺的妙法，好解我们家喷唾之愁。”

　　潘小安微微一笑，道好，提笔又添了新方，末了拿算盘假模假样拨了几下，道：“两张药方，一张是救命唤魂的急药，一张是移气养体的慢药，总共……”他伸出一只手，大拇指和食指比了个“八”：“这个数的诊金，抓药另付。”

　　徐懋一脸菜色：“要八两？”
　　潘小安摇头。

　　“……八十两！是也不是！”
　　“是。”潘小安袖手。

　　徐懋道：“你当我是皇亲国戚啊，再说你家出太医那都一百年前的事了，你这开的千金方不成？”

　　潘小安鼻孔出气道：“才八十两就千金方，你怕是不知道我开过八千两的方子。”

　　徐懋道：“可我来马行街抓药从不见旁的医馆收这么些诊金。”

　　潘小安便道：“今天就告诉你什么叫做云泥之别。”

　　徐懋一翻口袋，只提出几吊钱，索性双手一摊：“没钱。”见徐懋要走，潘小安一把抓住她的肩膀，徐懋察觉他下手并不重，但整个人就跟一根定海针似的动弹不得，被他摁得牢牢的，潘小安在她耳边说：“没钱不打紧，我这儿可以赊账，你慢慢还。”

　　徐懋道：“我娘说行走在外头一件不能干的事就是赊账。”

　　潘小安道：“令堂大错特错。钱如水，轮流转，有出才有进，反之亦然，水枯了便从别处借水，有何不可？”

　　徐懋悄悄将四周审视了下，用余光踩好最短逃跑路线，口中怪道：“你就不怕我一去不回，不还钱了？”

　　潘小安冷笑：“那你也得有本事回才行！”

　　徐懋喝叱一声，如困龙挣索，借一股内劲抖落潘小安钳制的手，欲逃出生天。潘小安被她一惊，“就知道你没那么简单。”他随手拿起一根粘蝉竹棍，拿竹棍去打在墙头飞跑的徐懋，徐懋可不敢跳下去，因为巷里道路复杂，她一点也不熟门熟路，届时容易被潘小安逮个正好；而人在墙顶，就像看地图一样能将出路纵览无疑。

　　忽然觉得脚踝处有刺疼，是削尖的竹竿刺进肉里，徐懋用剑鞘打掉竹竿，来到错综复杂的巷道边缘，潘小安也不再追，徐懋一步飞骑到波兰身上，正在吃草的波兰哽噎了一下，徐懋一拍它的屁股：“波兰快走。”波兰便撒开驴蹄，横冲直撞而去。

　　折腾半天，饭没吃药没抓，脚还受伤了，徐懋跟院子里那个打蔫的公鸡也差不太多。她现在只想早点回去，满心里想的是怎么跟李大哥讲，要怎么旁敲侧击乔娘子才能兼具隐晦和力度，万一李大哥的家庭分崩离析了怎么办，是她的责任吗，还是说她只当做没看见？

　　徐懋曾经问她娘，下山来做什么？有人说这是一个武林落幕的时代，侠客已无用武之地。娘说，下山就是增长阅历，真正长大成人。徐懋到目前为止的人生大多是在终南山和青城山门派度过的，师父批评她，说小徐呀你如今都二十三岁了，我看你和你十七岁的小师妹也没太大差别嘛。

　　师父说，你俩的日常都是吃吃喝喝，练练武功，有事没事说个笑话。

　　小徐说，师父啊，你每天不也是吃吃喝喝，练练武功，有事没事说个笑话吗？

　　师父说，那没办法呀，现在的门派大多散养，不能搞得杀气凛凛，否则就成了拥兵自重，朝廷要追责的。

　　小徐问，所以我下山到底要明白什么，我在山上挺好的。

　　师父道，有的人从小就喝凉白开，有的人是吃过山珍海味后回过头烧一壶凉白开，都是凉白开，你说有没有区别呢？你真的爱山上吗，和你爹娘生活一辈子是你此生的打算吗，你娘很爱你，她希望你能下山看一看再选择。

　　小徐道，好，我去去就回。
　　师父微笑。

　　这就是小徐下山的缘起，她相信她母亲的选择不会有错，毕竟她的母亲年轻时在江湖上有西洋魔女之称，此西洋非后世之西洋，就是洋水之西的意思。至于洋水是什么典故，要扯到一个二十多年前充满旖旎之色的传说。

　　据说当时武林上集结了七个貌美如花的女子，在洋水河岸结为姐妹，七姐妹此生的夙愿是游戏江湖男色。顺带一提的是，由于这七姐妹个顶个的漂亮，愿意被戏弄的男色有很多。所谓“游戏”就一定要拿得起、放得下，可是女之耽兮，不可脱也，有几位女侠不但没能潇洒退场，反而深陷情网。

　　这七个西洋魔女中为首的被称为“大西洋”，大西洋喟然长叹：“世间男子始乱弃终不知凡几，你我结下金兰之盟，算了我还是莫学书生文绉绉，我的意思是你们怎么不能学学有些男人的潇洒，初入情场就恨不得投身深宅大院立马安定此生，你跟他认识几天呀，吃了几个菜呀就晕头转向，我们可是女侠！我们是要行走江湖的……”

　　话还没说完，就被四妹妹打断，四妹妹已挽了一个妇人发髻，道：“大西洋姐姐，我夫君还在七里店的蔡包子铺门口等我，小妹这就先行一步，咱们的情谊山高水长，来日必会再见，告辞告辞告告辞。”

　　大西洋跳脚：“狗屁的情谊！”

　　大西洋带着剩余的女侠吃香喝辣，总之学那年代的花爷们一样生活，当真也与不少武林才俊缠绵了一些时日，其间又被拐走两个。

　　最最令大西洋心痛的，是她可亲可爱娇憨憨的小七妹妹不但出嫁了，还嫁给一个财力不足挂齿的普通人，若说被什么当世豪杰顺走也就算了，嫁个白斩鸡算哪门事啊。小七妹妹若嫁给他，往后必定用不了天香楼的胭脂，喝不了金玉阁的美酒，更穿不了星河院的裙子。小七妹妹却说，哪有什么当世豪杰，都是骗人的，京西山庄的庄主够富裕阔绰了吧？他还不是在外沾染女书院的学生；鱼乐园的园主够义薄云天了吧？一副硬汉模样，像一手能撕碎三个歹人，你我可是亲眼瞧见他打老婆的。

　　大西洋和小七妹妹大闹一场，就此决裂，彼此再无音讯。

　　小七妹妹就是徐懋的母亲，那个拐走小七妹妹的自然就是徐懋的父亲——一个曾在京城有老破小的男人，后来卖掉小房子，在千里之外的终南山搭了一方栖霞庄，在山下另建了一座小武馆为生，后来徐懋的父亲觉得还是要在京城搞个歇脚的地方，结果三年后回京，京城房价大涨特涨，变卖底裤都买不起，就只好隐居终南山。

　　徐懋想，或许现在就是一个学习与抉择的时刻，关于婚姻的忠诚和欺骗，听起来真的“人生”得不行。彼时，徐懋还坐在毛驴波兰上晃晃悠悠地思考别人家的婚姻，却不知关于自己的婚姻抉择很快就要到来，它可能是甜中有酸，酸中带涩，更不会是透明无暇。

　　出了浔阳主城，温度越来越高，不是天干物燥的热，而是云层低矮的闷，徐懋估摸着天要下雨，催促波兰加快步子。前方的路白耀耀一片，远山也在她眼中摇摆起来，她觉得有点想吐，突然干呕了一下。不至于吧，骑个快驴还能颠吐了。她低头一看，左脚裤腿处有血渍。小徐仍骑着驴，俯身去拽裤腿，露出的左脚踝上的确有道菱形伤口，已经不流血了，可是伤口一片乌黑，千真万确比乌鸦还黑。徐懋终于知道为什么潘小安不再追她。

　　妈的，竹棍上有毒。

　　徐懋的视线很快模糊起来，一时间山摇岳倾，天地颠倒，阖眼更觉身处旋涡，几乎要从驴背上滚下来，徐懋赶紧用头顶住波兰的后脑勺，波兰一刻也不敢停。她这时候还给自己编了个笑话，如果真的滚下来，她觉得能管这个动作叫“驴打滚”。

　　小徐还想，也不晓得袁婆婆中午吃的什么，我现在回去可怎么办，袁婆婆也没有办法呀，这毒最后发作起来痛不痛啊……老爹老娘，我就先走一步了，真不甘心。师父说我长着一双举世无双的眼睛，所有的快我都能把它看得很慢，所有的变戏法都破绽百出，他老人家还赐我一把天下有双的宝剑，和我那个大我三天的师姐白孟珠刚好凑一对，我们两个就是青城山雌雌双煞。

　　挑选武器那天，徐懋不假思索道：“剑！”

　　师父叹息：“剑，剑好呀。剑就是过刚，怕折了。”

　　师父递给她一把细长的剑，问：“这柄好不好？”

　　还是豆蔻年华的徐懋拍手：“好！这柄像荷杆。”

　　师父将剑放在她虔诚托举的双手上，轻轻赞美：“好有悟性的囡囡。”

　　童师父……你最得意的弟子居然被小人毒害了。

　　我死后会托梦给你，叫你发扬青城山大药房，一定要给行走在外的弟子配神农百草丹啊！

　　我就是最舍不得我娘，哎我都要流眼泪了，我怎么这么衰。

　　徐懋如是想着，终于支撑不住，像驭风不力的风筝从波兰身上栽下来，她跌在黄土地上闷哼一声，右手还拽着缰绳，波兰被她扼得一个急刹。

　　徐懋什么都听不到了，波兰这头忠心的驴急得左顾右盼。

　　“公子，前面路上有个驴挡道。”车夫回头对着车帘说。

　　帘后人不耐烦道：“赶走就是。”

　　“公子，驴边躺着一个人。”

　　“……挪开。”

　　“公子！驴咬我们家马儿啦！”

　　“放肆，这谁的驴！”周沅一甩衣袖，从马车上跳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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